我深感荣幸的是能乘坐海达路德“前进号”邮轮去南极。——“前进号”已然成为南北极精神的符号与一代英雄的化身。一百年前挪威探险家阿蒙森完成人类首次登上南极点,使用的那艘帆船就叫“前进号”。第二代“前进号”是挪威公主2007年亲自命名的,也就是我们乘坐的专为极地航行设计的探险邮轮。当我们蜷伏在现代邮轮里,被德雷克海峡的狂风巨浪折腾得死去活来时,无法想象百年前阿蒙森靠帆船怎么能穿过“老虎海峡”?邮轮四层甲板上陈列着阿蒙森的雕像和当年探险队员的照片及使用过的物品。——让第一个冒死登上南极点的人活在成千上万后来者中间,是对他最高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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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代“前进号”,也就是我们乘坐的邮轮 |
“前进号”邮轮航行在德雷克海峡的西风带,像一片树叶被狂风巨浪掀起来又抛下去,我忍着五脏六腑的翻江倒海躺倒在床上,像黏附在世上的一粒灰尘。颠簸中我慢慢地睡着了,我梦见一只小企鹅走了进来,它绅士般地站在我的面前,问我:“你从哪里来?”我说:“很远,一个闹哄哄的世界。”
企鹅是南极天堂的灵魂标志,它兼或绅士与稚童的模样实在招人喜爱,加之它奇迹般的存在,令这个荣耀非它莫属。南极大陆是地球上最寒冷的地方,苍茫冰原寸草不生。“前进号”要四十个小时才能穿过德雷克海峡,这是任何鸟都无法飞逾的距离。六十万年前,企鹅还是一只在天空飞翔的鸟,当南极大陆完全被冰壳覆盖,绝大多数生命被冻死,但它活了下来。它学会了游泳,学会了下海捕鱼,这是个艰难而又漫长的进化过程,最终让它失去了飞行的能力。是怎样一种坚韧让企鹅活成了奇迹?那天道林湾的亲见如果是答案,在我唯有敬畏。——风嘶雪啸周天寒彻,我的两部相机都是那天冻坏的,无处躲藏的企鹅只能蜷伏着挤到一起,任凭风雪无情地堆埋,场面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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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建在道林湾暴风雪中见证了企鹅的坚韧 |
对我而言,2014年最重要的时刻无疑是南极冰盖上五分钟的冥想。那天是11月24日上午10点,地点是南纬64度的迈克逊湾。我静静地坐到冰盖上,闭上眼睛。万象归于寂静,我的意识宛若游丝悬于虚空,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静谧中,孤光自照。——清凉的空气从我透明的躯体流过,从里到外把我荡涤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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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克海峡因经年不息的狂风巨浪,又被称为老虎海峡 |
这一刻之所以重要,是悟到人性天然具有的贪婪。它让我明白,纯净与圣洁等同于人迹未至。上帝原以为保护南极单靠德雷克海峡一个魔鬼的阻挡就够了,他显然是忽略了人类的存在,低估了更恐怖的魔鬼是人的欲望。紧随探险家来的是捕鲸者。——一场旷日持久的大屠杀在迪塞普申岛发生,鲸血染红了海水,鲸油装满了一个又一个的油罐,焚烧鲸尸的浓烟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恶臭。——炼油厂的废墟至今还留在那里,丑陋得像人类拉的一坨屎。在看到这坨屎的时候,我眼前浮现出在邮轮上见过的一张老照片:捕鲸者用枪顶着海豹的头和海豹望着猎杀者绝望的眼神。我毫不怀疑,人类一旦开始消费南极,地球便再无净土。其实危机早已开始,全球变暖正在加速南极冰盖的融化。我感到的是绝望。
这让我意识到,天堂之于人永远是海市蜃楼,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无人证明它是可以实现的。冥想中我看见通往地狱的路上,世人正逐势争奔,沥胆堕肝在所不惜。世界乌烟瘴气,天灾人祸层出不穷!正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五分钟的冥想虽不能让我超凡脱俗,但瞬间的解脱却让我体会到 了什么是内心的澄明。——它虽只是一次经验, 却可能是一生的提醒,为我的人生和我的艺术重新定义。那就是:“天堂注定是上不去的,地狱断然是不能去的,我就在这人世间凭着良心清白做人好生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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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鲸者在迪塞普申岛遗留的炼油厂废墟 |
人偶尔的炫耀是必要的,高兴了总该表现出来,我就是这样。每当说到在南极冰盖上写生、在南极长城站赠送作品和邮轮上的画展,难免喜形于色,因为这都是稀罕事。
沧海上唯“前进号”孤独的一船灯火,若从天上望下,亦不过是微弱的一点暖光,然而谁会想到在这极寒的世界尽头今晚有场画展。花“前进号”船长在开幕酒会上致辞,说这是“前进号”邮轮有史以来的第一回,他感到十分荣幸。前上海市副市长周禹鹏先生更是感慨:“今天上午第一次登上南极岛屿,下午参观中国长城站,赠送作品,晚上又是画展的开幕。船外一个自然大餐,船上一个精神大餐,感谢艺术家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船上的画展。””别开生面的画展,以“极光墨海”的名义,万里迢迢赶来和南冰洋相会,这对艺术家来说,则又意味着什么?他的水墨表情会因此改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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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号”邮轮上“极光墨海”画展的开幕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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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鸟 》、《夕览 》、《九天》 50×50cm 纸板水墨 2014 |
把画永久保存在中国南极长城科考站,对我来说是一种幸运,人到了南极,留下一张画也算是雁过 留痕。——2014年11月22日下午4点, 南极长城科考站开门迎宾,站长曹建军率领全体科考队员欢迎我们的到来。我代表“南极低碳之旅”向长城站赠送作品。华府老总倪建春在赠画仪式上致辞:“刘子建先生的作品,有幸能永久保存在长城站,是华府艺术空间的荣幸,也是艺术家的荣耀。”其实,八位画家的画送谁的都行,为公平起见,最终采取抓阄的方式决定。

南极长城站里的赠画仪式,(左起)高杰、
黄庆元、曹建军、周禹鹏、刘子建、倪建春

刘子建向南极长城站站长曹建
军送上华府的收藏证书和画册
我认为在南极冰盖上写生是极浪漫的一件事,此行如果缺少了这个环节便要落下遗憾。但它真就差一点成了遗憾。我是听高杰说的,原本打算画家是要用水墨和水彩来写生的,但使用这些画材对南极的环境可能造成污染。遵从《国际南极旅游组织协会》倡导并促进的私营旅行团,要在南极开展安全和环保的实践活动宗旨,高杰他们与邮轮公司和《国际南极旅游组织协会》反复沟通,最后获得准许,但仅限于用炭笔在速写本上作画。
24日的下午,西耶瓦湾阳光普照,是几天来最好的天气。八个画家在冰盖上坐定,在华府专门从法国购置的速写本上画了起来。海域静穆、素净到了极致,极目海面只有层叠无尽的冰山和浮冰。我 沉醉在自己的体验里——千万年的冰块卷着 浪花像蓝宝石在天光照耀下从眼前漂过,晶莹剔透纯净无瑕,它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丽的蓝绿色。我已满足,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体验今生仅此一次,不会再有第二回了。

八位画家在南极西耶瓦湾写生

刘子建南极速写
那天有人从海水里捞上来一块浮冰,我无法形容它的纯净与清澈,印象深刻的是透过冰块我把他手上的纹络看得一清二楚。后来那块冰用来泡了龙井。碧绿的茶叶精致地在玻璃杯里张开,水便渐渐地绿了起来,那种绿像刚从冰里醒来,飘着淡淡的清香。以致从南极回来后,我每次端起茶杯,脑子里便会浮现出这个画面。更因那一刻的印象,唤起 了我创作的灵感,《南冰洋还在荡漾》就是在这种心境中创作出来的。

南极布满流冰的海面

南极雷迈克海峡的冰山

南极流冰晶莹剔透纤尘不染
中国茶和中国墨都是极有灵性的东西,但离开了水不行。可以说水是这世界上最神奇的物质,蒸发为气,凝结成冰,它机智地通过他者留下自己的形态,又以流变赋予他者以生动。《南冰洋还在荡漾》并没有明确的主题,只是我心中的南冰洋还在荡漾的证明。创作时我没有使用原有的技法,语言全都是崭新的,——水在肆意地流淌,将墨色洇成汪洋或是苔痕,将每一片茶叶打开,让它留下残冰翠微般的气息。作品是抽象的,是多种意象的糅合,本质上是我对南极企鹅、冰川、海洋的记忆。

今日美术馆重塑的风景展,刘子建作品现场

《南冰洋还在荡漾-13、24》
180×97cm 纸本水墨 2016年

《南冰洋还在荡漾—17》
200×120cm 纸本水墨 2016年
就在我创作《南冰洋还在荡漾》的时候,一则新闻从手机里蹦了出来,竟然也是水的消息,还配有图片,图片上垃圾呈片状布满水面,令人恶心。新闻里说2015年7月17日,长江宜昌段出现巨型垃圾漂流带,这些漂浮物将顺水流至下游的葛洲坝水利枢纽。专家称垃圾的主要来源是沿线居民的生产和生活垃圾。古人日:“食其实者,不断其枝”。为什么生活在长江边上的人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河?顿时觉得“南极低碳之旅”的呼吁是多么的重要与用心良苦。但我还是感到悲观!一几个人在南极冰盖上为环保发愿或为净化心灵所做的努力,如何抵抗得住这么多此起彼伏的人为祸害?将媒体报道的负面新闻编一本书,里面的败坏与毁灭、荒诞与无耻将令人不堪卒读。我的《南冰洋还在荡漾》,其实是个问句:——“南冰洋还在荡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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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倬彼云汉-4》 |
“南极低碳之旅”对我来说,不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它对我的触动有如醍醐灌顶,深刻地改变了我未来的生活。记得留在船长室保险箱里“写给十年后的自己”的信里,我这样告诉南极:“冰盖冥想让我想到应该给自己的过去划一个句号。——我教了三十一年的书,十年给了湖北美术学院, 四年给了华南师范大学,十七年给了深圳大学。一个职业耗去了我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我决定提前退休,余生的精力我要留给自己。一个崭新的人生我愿意从你开始。”
不得不说,是南极凛寒的空气和一尘不染的圣洁让我清醒,三十一年里我其实是生活在两种完全相悖的状态里:——创作中我虽顽强地坚持自己的抽象水墨,但教学中我却只能按教学大纲的规定教点山水花鸟。因为抽象水墨长期以来被视为“资产阶级精神污染”,绝对不允许在大学课堂里出现。虽说我有能力在两种状态中自如切换,但不能否认这种分裂对我的精力是极大的消耗。是“南极低碳之旅”和冰盖冥想点醒了我,帮助我做了决断!——立即退休以结束这种纠结的生活,让自己的内心回归统一与安宁,用纯粹摆脱现实中的琐屑与无聊,把握有限的生命时日,去紧紧拥抱自己挚爱的抽象水墨。

《倬彼云汉-1》 (局部)

《倬彼云汉-5》 (局部)
“前进号”要再次经历四十个小时德雷克海峡的颠簸,驶回阿根廷乌斯怀亚。“低碳南极之旅”到了要向南极告别的时候了。在船长举办的告别会 上,大家把写给自己的信:《给十年后 的世界和自己的未来一个预言和期许》,放入保险箱,留存于“前进号”上十年。相约在2024年再次携手“前进号”时在北极启封。
时间过得真快,后年就是2024年。只是最近几年世界极不太平,当年一百个人对自己和世界寄予的厚望多数落了空。无意间,时间在等待中赋予了它新的意义:——一项持续十年的对世界和个人的观察。这后出的意义,顺理成章得像是“低碳南极之旅”开始就埋下的伏笔。是的,“低碳南极之旅”本身就是一个关于忧患的主题,它的预警性本就不仅只针对自然,同样也指向社会和人类个体。只是事情到了这种份上,十年前的相约北极还能践行么?我不知道。
2022年6月29日于中山翠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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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建在南极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