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钟春琛的画,是他在西藏完成的一幅小品,我当时被指派为这幅画配一首诗。这幅画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怎么深,而我配的那首诗也早已忘记。后来,有机会欣赏了他更多的作品,便逐渐喜欢上了。
对一幅画的评价,引用最多的恐怕就是苏东坡评价王维的画时所说的那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对于这种流行甚广、士大夫趣味颇为浓厚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审美,我向来敬而远之。在我看来,诗也好,画也好,最重要的品质应该是“及物”,是抵达存在本身。钟春琛的作品没有惊艳的形式,甚至还带有我并不是很喜欢的小清新、小文艺的青春印记,但是,细品之后,这些作品以它的艺术张力深深打动了我。
钟春琛的艺术探索历程我并不熟悉,也不想深究。他被大量谈论的作品,都是抽象的,“抽象”是钟春琛作品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同时也成了贴在他作品上简单而粗暴的标签。我相信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标签,毕竟钟春琛要表达的并不是“抽象”,而是具体的情感,是对事物的思索。当大家都在谈论他的可读和不可读时,我首先被他作品中的色块所吸引,它的“抽象”并没有阻碍我,而是吸引着我的进一步深入。钟春琛偏爱色块的采用,似乎他在尝试以这些色块拼凑出完整的记忆,最终,却造成了一种撕裂的效果:没有人能够真正从整体上去把握记忆。这些色块,并不是一种突兀的、刻意谋求的结果,而是对个人独有经验的忠实还原。
以色块来表现留白,甚至具体的事物也被这些色块处理成了“留白”,是造成其作品“抽象”难懂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具象的符号化。钟春琛对于留白很慷慨,甚至慷慨到让人费解。或许在他看来,留白并不是浪费。甚至他的留白也不同于传统美学中“营造一种想象空间”的目的。他的留白像是一种巨大的遮蔽,或者说是对“遮蔽”的努力突破。《这里的夜晚会有星星吗?》《曾有一棵孤独的树在歌唱》《我们曾经一起憧憬》等,这些本来属于阴郁主题的作品,钟春琛却以暖色调的色块形成大面积留白,让整幅作品给人一种温暖的观感。温暖是人类记忆的底色,哪怕是关于苦难的记忆,因此,记忆实际上成了对现实的麻醉和对苦难的过滤。符号化的、小得不成比例的小女孩、树和五角星(符号化的青春)在这种遮蔽和压迫中,与整幅画面的背景形成紧张的对抗关系,并达到了戏剧般的冲突效果。我想,正是这种压迫和遮蔽,让符号化的主体得以突破困境,并受到关注和同情。
这多像一个人所面临的困境。
沃什曾在他晚年的诗作《第二空间》里追问,“我们真的对那别一个空间失却了信心?/天堂和地狱,都永远地消逝了?”这一深情而悲伤的追问,每次阅读都能深深地打动我。 “上帝死了”,“第二空间”也永远地消逝了,作为“人”的失败越来越尖锐、突出。人们渴望意义但找不到意义,寻求信仰却又怀疑信仰,从而无可救药地陷入了虚无主义的深渊。在狂欢中默默忍受,成了这一代人无奈的选择,而最终,他们所忍受的一切将回过头来将他们吞噬。超现实主义和抽象主义的无意识、自发性、随机创作等概念,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发展和崛起的。这既是对传统的反叛,对原有秩序的解构,也是回到人的内心向内寻求突破的努力,他们希望通过个体意识的加强来制衡“上帝死了”后巨大的虚无感带给人类的痛苦,希望从具体而事物中抽离,以寻求情感上的庇护。
钟春琛的油画作品,正是这一寻求和探索的成果。我无意在此作学术上的解读,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只想从一个受众的感官出发,说说我的一些感性认知。“吞噬”,正是解读钟春琛这一时期作品的密码。我想,钟春琛是孤独的,而且他也乐于享受和分享这种孤独。孤独本身就是人生的“留白”,是对虚无的效仿,它可以让一个人远离喧嚣,使他的心灵清澈、宁静,从而更容易进入虚无,并以虚无的视角,表达人们面临“吞噬”时所经历的压迫。
钟春琛试图以他的作品完成对“虚无”的致敬。在汉语语境中,一直以来都没有“白云之上”的“极乐花园”可以给人们带来慰藉。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思想一直引导着中国文人、艺术家向内寻求摆脱苦难的精神超越之道。也就是说,我们并没有“第二空间”的存在,人类唯一的、最后的“花园”便是人类自身,更确切地说,是人的心灵。与西方的虚无主义不同,中国语境中的“虚无”并没有否定意义和价值,而且特别强调了人的意义和价值。钟春琛的作品以他特有的“抽象”手法,很好地诠释了中国哲学中的“虚无”:就像向人类同时也向自我敞开的怀抱。
这正是他的作品最打动人的地方。“抽象主义”的表现手法,在他这里并不是对现实的刻意扭曲和对意义的消极解构,恰恰是抵达事物本质的努力。之所以抽象,是因为他笔下的事物并不是以其世俗的特征进入作品的,他的创作并不是对现实的简单临摹;而是剥离了事物的层层面具,让隐含其中的经验和意义得以直接呈现。这让他的作品富有一种克制而动人的张力,他的“抽象”并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拥抱。
布鲁姆说,“影响是自我溢出,而非灌溉”,我一直认为,创作也是如此。钟春琛的作品正是他的内心世界的“自我溢出”。我想,随着心灵的逐渐丰盈,他还将从“虚无”那里吸收更多的精神力量。
作者:阿 鲁(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 大 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