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没有人知道时光的形状,它是笔直的,仿佛旧宫殿大理石梁柱,还是弯曲的,就像暮色中的河流?作为神灵的坐骑,它也许比闪电更迅疾。它是否会显得庞大无比?就像天空中不断变换出动物的巨型形状的晚霞,它也许非常细小,就像微雨、尘埃,一片寻常叶片的经脉内部的小小管道就可容身。时光无所不在。它该是废墟的主人,尘封的历史中徘徊的阴影,夜晚蒙脸的盗梦者,钟表里老者般的咳嗽或叹息。——哦,时光是捉不住的,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真理,可偏有人要用画笔让它显形。时光是不是天上的风地上的影?一个叫廖剑华的女子正想扮演这个捕风捉影的人。她要成为古代那个逐日的夸父的女儿,或者掌握了屠龙术的人的妹妹。
廖剑华14岁开始学习水彩和油画。那颗青春躁动的心终于在油画的画布和水彩用的画纸面前安静下来。那一管管颜料看似十分普通,却成为无所不能的魔方,这让她迷醉。一根颜料堆积成的缰绳,也许是可以缚住命运的绳索,一条光影绚烂的虚拟的路,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骑士踏马远行的羁旅。一幅静物写生作品里的念珠,是不是给在现实中迷途的人准备的?一张120x120cm的纸上一个废旧的车头上的灯,曾经穿透过怎样的黑夜?那空无一物的画布,让廖剑华无限扩张自己梦想的疆土,把廖剑华带到现实之中遥不可及的旅途。远方以远会是什么?那是廖剑华要在画布上愿意穷其一生寻找的镜像。
经过了大量的绘画技法练习、掌握了绘画童子功的廖剑华开始寻找自己的色彩和主题。这是每一个画家的必修课。它考验一个人的精神气质和哲学认知。一个精神萎顿泯然众人的画家,再好的技法也不能让其变为一个能给人以精神启蒙和灵魂洗礼的艺术家,他(她)充其量只能是一个照本宣科的画匠。而艺术探索并不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时代符号、民俗话语、主流形态和性别意识都有可能成为突围的缺口。有人画伟人,有人画美人。有人写山河,有人描西藏。有人画马,有人画虾。有人工笔描花卉,有人排笔状鬼神。有人写意,有人写实…… 廖剑华遵循了现实主义传统。她尊重笔下的每一个事物,努力忠实于生活的本来面目,让每一个事物在光和影明与暗的交织中纤毫毕现。多年的艺术实践,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主题,那就是追问时光的下落,捕捉和描绘时光的印迹。正如一个喜欢背双肩包的人肯定喜欢旅行,这个灵魂一直桀骜不驯的女子,最愿意干的事情,就是从热闹处读出荒凉,在鲜美的世界背后找到蝙蝠翻飞的废墟,在废墟的阴影处,与时光手谈。
廖剑华的诸多作品的题目都与时光有关,比如《海韵—夏》《岁月》《枯木逢春》《世纪末的春天》《幸福时光》《夏日西关》《流金岁月》《阳光依旧照西关》《秋》《夕阳古巷》。没有人相信那是一种偶然,从中倒是可以读出廖剑华的匠心和机心。在二十余年的绘画创作中,廖剑华以缚苍龙在手的艺术勇气,专心致志地从事着对时间的追踪和解码的工作。时光倏忽,可廖剑华要做艺高胆大的女捕快,过去的时光一片狼藉,而廖剑华以考古的耐心,兴致勃勃地从时间的遗迹中拼写出历史的真相。
廖剑华精心描绘海上斑驳的古船,锐角的船头蜷曲或蜿蜒的绳索、开裂的木块和形同牙关咬紧的铁器,似乎在提示风暴刚刚过去。她还画苍老的额头,老得似乎列入拆迁范围的巷子,在秋阳中战栗的似乎听得到干燥声响的枯叶,在下午的阳光里凛然静坐的老汉,西藏的巷子里手转着转经筒的老妇,山里的表情与年龄远不相称的孩子……她的每一张画,都是一张充满着旧生活气息的票据,一份色彩和线条书写的历史的证词。
廖剑华的画笔屡屡在一个叫西关的地方停留。那似乎是对她而言寓意深远的地址,而对他者来说,这个门牌上隐约有“广州”字样的地方,肯定是一个文明的遗址,现代的威风凛凛的广州一个业已衰竭的精神母体。廖剑华充满深情地记录下这里的一个个窗棂,一个个门楣。那镂花的铁门,拱形的门头,显示着曾经的繁华;门口的报箱曾经收藏了滚热的情书家信、报纸上的时政要闻,而现在已经锈迹斑斑。窗外的竹椅上已经空无一人,夕光暂时成了座上宾。斑驳老墙内,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有多少旧梦遗恨都已远去,有多少炙热的爱都已冰凉,多少叹息还在风中回旋,多少青春都去了远方……
廖剑华还创作下了一系列以工业时代的废件为题材的作品。报废的履带狰狞的拖拉机,挂着“封存”牌子的破烂不堪的汽车车头,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的各种型号和形状的废电机轴,体无完肤的摩托车身,部件完整但色彩早已面目全非的旧发动机,赫然占据了她的画面。她给这些画取名为《锈》《封存》或者《流金岁月》。这些工业时代的大力士,这些曾经拥有过英雄般的辉煌的功臣,这些历史曾经强劲有力的肢体和关节,这些生活中等待回收的老东西,此刻心有不甘地熄灭了它们的马达,宣告一个时代的远去。它们一旦成为廖剑华画框里的主角,就成了具有巨大精神能量的文化符号,有了多向度的审美趣味。它们既是提醒我们昨日的强大存在,又是对以这些遗物为子系的机器时代的深切缅怀,同时也是对父亲般的历史的祭奠和致敬,还理所当然地有对历史的批判和反思。从物质的角度上它们已经成了废品,而从精神的意蕴上,粗粝的它们肯定依然顽强地活着,以局部和细节彰显并不遥远的依然残留了我们体温的时代的蓬勃生命力,给我们构成强大的视觉和情感的冲击,与这些耳熟能详的精神符号息息相关的记忆瞬间卷土重来……
在美术创作的实验室里,廖剑华调试出了自己的色彩,发现了属于自己的色彩符号。她非常精准地抓住了时间沉淀的锈红色——那是一种非常复杂难言的色彩。它极具个性,似乎需要精心调制才能完美呈现。红色张扬热烈,适合表达节日的狂欢,而锈迹意义上的红色,却要在铁器的粗粝迟重的质感中,透出繁华散尽的苍凉和年华老去的哀伤。在长时间的美术创作实验中,廖剑华令人欣喜地完成了独具特色的色彩的捕捉和塑造,从而真正拥有了自己的色彩标签。
好的画家是雌雄同体的。廖建华肯定早就参透了这一玄机。从她的几乎所有创作中,人们很难看出画家在其作品中殷勤地表现她的性别,大张旗鼓地彰显其女性意识,相反,廖剑华的那些标题为《锈》《封存》《流金岁月》的作品,甚至有几分男性的霸气和强悍。是的,与时光较劲,做时光的捕快,必须蕴藏足够的元气,展示出相当的思想臂力。美学也许有性别之分,讲究阴阳互补刚柔并济,而哲学是中性的。廖剑华在绘画上的对时光的捕捉和审视,正是在美学和哲学双重层面上长考后的收获。廖剑华的美术创作,已经超越了性别意识,抵达了对人类共同历史的批判和反思的精神境界。
然而,廖剑华的作品并不是一味的荒凉和哀伤,我总容易在廖剑华的画中找到温暖的让人怦然心动的伏笔。在油画《广州西关》中,锈迹斑斑的墙体和门窗占领了整个画面,阳光斑驳沉重,可在右下角的阴影处,有两辆半成新的单车相依相偎,令人不禁涌起一股爱的暖流;在油画《枯木逢春》中,老树的根部宛如伤口,可孩子举书诵读的样子让人如沐春风,旁边的家狗让人怀想童年的甜蜜温馨。油画《老区情》里的老汉满脸皱纹手指关节如鼓衣着斑驳如锈,可旁边的筐里堆砌的鸡蛋,不仅是老区风情的隐喻,我以为更是画家廖建华小女儿心性的自然流露。——对生命、对生活、对新的明天的美好幻想和憧憬。
廖剑华多年来在美术实践上的一意孤行让她拥有了一个灵魂意义上的远方,一个无所羁绊的独立的精神旷野。旷野是自由不羁的,可旷野也孤独无依,在人迹罕至的艺术深处,廖剑华下一步该迈向何方?艺术的创造需要不停地革命,廖剑华该怎样寻找到自己更有哲学和美学价值的艺术主题?廖剑华还很年轻。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时光依然在消逝。美还在途中。对时光命题的哲学思考必须要继续。期待廖剑华,是我们这些看客能做的唯一的事情。
廖剑华有一幅油画叫《对弈》,画中是两个小女孩下着象棋。这幅画有着廖剑华的作品中少有的温馨和甜蜜,整个画面的色调都有一种初夏才有的懒洋洋的气息,应该是廖剑华的早期作品。其中的一个头顶扎这橡皮筋发型特殊的小女孩手里举着已经吃掉的对手的“卒”,而她旁边还有对手的两个“车”。在棋盘的一旁,似乎不经意地摆放着一个钟馗模样的小型雕像。那个特殊发型的小女孩我在画家其它的画里一再发现,我疑心那是与画家非同寻常的亲人,或者就是画家的自拟。我以为廖剑华的美术创作正像这幅画里的格局:棋盘上厮杀正酣,可胜负依然未决。表面上她的对手是另一个女孩(那可能是她的另一个自己),其实很可能真正的对手是旁边洞察一切的神灵。是的,廖剑华接下来的路是既要战胜自己,在艺术创作的宛如困境的棋盘上走出创新的棋路,又要继续与时光纠缠不休,那一旁的神像,也许是命运,也许就是显形的时光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