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盛夏,烈日当空。我坐在装有空调的画室里,依然能感受到窗外的炽热,我幡然想起儿时的太阳,也是这样的灼人,这般耀眼。
不知是巧合还是溟濛依稀的挂记,今年正好是我进入初中正式开始学画画的四十个年头,光阴荏苒,岁月蹉跎,没有谁能够拖住时光匆匆流逝的脚步,给人留下的,只有那一段又一段恍若昨日的记忆。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中学时代的老师和一道画画的伙伴,想起和他们在一起发生的一个又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故事。现在来看,分明已是童话。 一个夏天的童话。
一
知了在教室外的树上无休无止地鸣叫着。
“ 伢仔,好展劲呐!”[1]

图1 我(前中)高中时与美术老师裘宗润(后右)、张权生(后左)和学校宣传组同学李抚生(前左)、杨建林(前右)的合影 1971年
远远听见走廊上画友建林的声音,这分明是约我出去的暗语。我左右顾盼一番,迅速把课本塞进书包,趁老师正在写板书之际,往桌子下一钻,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便麻利地窜出了教室。
我和建林、抚生(图1)大摇大摆地走在中学的校园里,那正是20个世纪60年代末的一个盛夏,太阳也是那般的灼人和耀眼,热得人透不过气来,高大的杨树上,知了仍然死命地叫着。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丝凉爽,撩起少年乌黑的头发,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中悠悠扬扬地飘落下来,在空中划出优美的下弧线。
看见飘落的叶子,抚生顿生兴致,来到路旁的草地上,活动了一下手脚,还有模有样地扭了扭腰,猛的翻了几个筋斗,然后头朝下,脚在上,用手倒立着行走。我们在一旁帮他数着节奏:
“一、二、三、四……”
抚生是我们中学美术宣传组的骨干,还是校文艺宣传队的队员。在学校演出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他演“跳车人”,其实这个角色没有一句台词,只是从舞台后面翻筋斗出来,又在枪声中翻进台去,就算完成了整场戏的任务。尽管如此,他为了演好这个角色,有一段时间每天早晨都和校宣传队的同学到抚河边的沙滩上去练功,吊嗓子。他干什么事都很认真。
校道的两边有一排用竹蔑席子钉成的篱笆,上面还做了雨蓬,是专门为我们出宣传专刊用的。那个时候,几乎每个单位都有宣传栏。学校宣传栏里贴满了我们校宣传组画的宣传画和大批判专刊。三人一边走一边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大作”,仿佛在观看世界名画,从心底生发出一种喜悦和自豪。
“你们三人又逃学?”学校美术老师裘宗润来到我们的面前。
“上午没课。”建林抢着回答,他怕我们露馅。
“三个排都没有课呀?” 裘知道我们都不在一个排。当时,建林在一排,抚生在二排,我在三排,还有翘璇在四排。四个画画的同学学校有意分别编入四个排,是为了每个排都有一个出宣传栏的人。那时的中学也按照部队的叫法,年级称连、班级称排。
“都没有课。”我补充道。
“晓曙最近的画很有进步,还要把基本功练得扎实一点。”裘老师经常这样鼓励和敦促我。
“好的。”我回答道。
“抚生,你母亲单位上的照相机被你拆了,装好了没?”裘宗润还记得那件事,打趣地问。抚生是我们校宣传组里最早学会照相的,非常聪明,颇有钻研精神,他母亲在抚州市照相馆工作,还是领导。有一次他把母亲单位上的相机借出来用,也许是想搞清楚相机的结构和原理,居然把这台相机拆得七零八落,又装不回去,毕竟当时才十三、四岁。其实他自己家的收音机也照样拆。我们常常一起去照相,还在街上买了显影和定影粉到他在自己家布置成的“暗房”去冲洗黑白照片。
抚生摇摇头不好意思地回答:“赔了一架新的给公家。”
其实裘老师知道我们在逃学:“你们还年轻,要抓紧学习,大好时光别荒废了。”
他叹了一口气,背着手走了。远远还听见他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学校也不像学校了,误人子弟呀……”
我们三人同时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裘老师早年毕业于杭州艺专,是潘天寿先生的高徒,他常常会给我们讲他在杭州艺专求学时潘天寿是如何教他画画的。他认识很多的画家,像傅抱石、刘海粟、吴冠中等。他还给我们讲他班上的同学赵无极、艾青的一些趣事,这些人在当时都是我们非常敬仰的人,因此,我们也非常敬重他。 “文革”中的少年,所有的文科知识几乎都是从写批判稿、读社论、学习毛主席语录和念毛主席诗词中学来的。我和建林、抚生、高潮、翘璇从小就喜欢写写画画,也算有一技之长,成为学校宣传组的骨干。
“叫我出来,有什么事?”我实际上不愿意逃学,特别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溜出教室,总归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经裘宗润这么一说,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你忘了,今天是十五号,学校阅览室一定又来了一批新杂志。”建林提醒我说,他们是约我去图书馆的。
“对呀!”我一阵激动。我们都喜欢这些画报和杂志上刊登出来的画和插图。那在当时是我们唯一能看到的美术作品。每到一批新画报,我们都会最早光顾,先睹为快。
“再叫上高潮、翘璇吧。”我提议。每次“行动”我们都是五个人。
“两个都是毛主席的好伢仔,在展劲。”建林一定去叫了,他们不愿出来。高潮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学生,学习成绩也很好,他不来在我们预料之中。翘璇在我们中间年纪要大一些,而且早熟,他的几何成绩很好,还是数学科代表。抚生的物理成绩非常好,研究半导体,所以常常拆他们家的收音机,建林和我的语文和历史成绩一直都很好,我们的作文常常在班上念,作为范文。这帮宣传组的家伙,都有点小聪明。
忽然,建林一溜烟似地钻到宣传栏的后面。我和抚生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发现学校工宣队队长晏茂山来到我们跟前。中学时,我们最怕的不是老师,而是工宣队,特别是晏茂山。
“又逃学?翻窗出来的吧?”晏茂山操着一口抚州乡下的土话挖苦我们。
“冇,我坐第一排,从门里出来的。”我说的是实话。
“我跟老师请了假。”抚生也可能是说实话,他和班主任混得烂熟。
“杨拐子,出来,躲到坑里去!”建林姓杨,其实晏茂山早就看见了他。
“晏队长,你眼睛好恰价啦[2]!”建林从宣传栏后面怏怏地走出来,用打趣的方式来圆场。
“恰价啵?!我当侦察兵的时候,你还在赖尿[3],跟我寻寻躲躲[4]。”晏茂山曾经当过兵,抗美援越时在越南打过仗,立过功,还火线入了党,退伍后又在工厂当工人,“文革”中工宣队进驻学校,他是我们学校的工宣队队长,校长都要听他的。到越南打仗是最值得他炫耀的地方,说这话时,他脸上便会掠过一丝自豪的神色。
“哇正事,我正好要找你们。”晏茂山从缝着红五角星洗得泛白的军书包里拿出一叠报纸和文件,“‘九大’后天就要召开了。晓曙,你负责通知所有宣传组的人,马上到宣传组来,出一期迎‘九大’宣传专刊,再画一幅大型宣传画,越快越好,后天之前一定要贴出去。”我当时是学校宣传组的组长,通知大伙开会的事自然是我来做。
二
接到晏茂山的任务,如同拿到圣旨。我把高潮、翘璇也叫了出来,在宣传组开了一个很短的会,晏茂山非常重视,亲自布置任务。
我们五个伙伴吹着口哨,哼着歌,去学校保管室领出刊、画宣传画用的材料。
保管室就在学校高坡上的一幢老房子里,四周古木参天,一条石径通到里面。保管室的院子里有樟树、银杏、石榴,最诱人的还有两棵柚子树,每到成熟的季节,满树金晃晃的,收下的柚子堆得有人那么高,全校每个老师都能分到五六个。这是一栋清朝末年建的房子,屋子里面阴森森的,很暗,大白天都要开灯才看得见,但里面非常凉快。
保管员老嵇是个出了名的“小气鬼”,每次办刊领材料,他都要跟我们斤斤计较,多一张纸都不给。每领一样东西他都要认真点数,登记签名,像是拿他家的东西。过去给排里办刊,受够了他的气,我们背地里叫他“老鸡头”。这次是奉晏队长之命为学校办刊,谅他也不敢再卡我们。大家伙都想趁这次机会多领些材料以后排里用。
“来这么多人做什咯[5]?打抢呀!”老嵇看见我们就头疼,没好气地说。
翘璇故意吓唬他:“晏队长叫我们来的。”
“我晓得,晏队长上午跟我说了,但也用不着来这么多人。”嵇老头知道,现在学校里工宣队长当家,说一不二,比过去的校长还威风。他虽然嘴上硬,但还是移开平日里挡在仓库门口的长凳,放我们进去。
大家一窝蜂地挤了进去,各自拿出自己所要用的材料:纸张、颜料、水粉笔、排刷和浆糊。建林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丁字尺,嘴里说:“藏得真好呀,今天总算找到了。”
“尺学生不能领,这是给数学老师上几何课用的。”老嵇从建林手上拿回了丁字尺,踩在长凳上,把尺放到储物架的顶上,然后弯下腰,蘸着口水,一张一件地数着我们领出来的东西。边算还边嘟哝:“要这么多纸吗?都要厚纸呀?这厚纸街上卖八分钱一张呐……”
“要的,学校宣传栏全部都要换新的,‘九大’要召开了,还要画一幅大型的宣传画,这些东西恐怕还不够呢。”高潮是这堆人里最斯文的,很认真地和老嵇解释。高潮能写一手好书法,特别是楷书比老师都写得好,这是他父亲的嫡传,他每天早晨都要按照他父亲的要求临两张名家的贴。他和我在一个排,我们的父亲都在地委工作,又都住在地委大院。通常是我画画,他写字,已搭档一年了。
按照惯例,老嵇拿出登记本要我们登记。建林架着二郎腿,坐在老嵇的椅子上,对刚才老嵇把他找到的丁字尺拿回去耿耿于怀:“晏队长要领的东西,还用得着登记呀?!叫他来打坑埋你。”
“把我埋了也是要登记的,不登记你赔呀!”老嵇是头犟驴。
我们走出了保管室,老嵇还在唠叨:“天晓得画那些东西,写那些东西有什么用,真是浪费……”
老嵇头实际上也是属于工人阶级,在学校工作了几十年,工人编制,原来校长对他很是器重,还评过劳模。因为太认真,又啰嗦,六十来岁也不太受人尊重。
我们兴高采烈地抱着“战利品”回到宣传组。这次领的材料,就是再办三期刊也用不完。实际上领再多的材料也是放在学校用,几乎没有人会拿回自己家去。那时的人实在是公私分明,只是满足少年人的占有欲罢了。
大家一路上洋洋得意,尽管满头是汗,仍扯着嗓子唱着当时最时兴的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唱腔: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写春秋。
歌声中,我们好像找到了杨子荣战胜座山雕的快感。
找资料是办刊主要的前期工作,我们又哼着歌来到学校图书馆。
图书馆的老馆长已是“靠边站”的人,很客气地把我们领进了书库。我们自打进中学,书库就已经封存了,从来不让学生进去,听说书库里尽是些“封、资、修”的东西,这次能让我们进去找资料,一定是晏茂山打过招呼。
进到书库,我们大吃一惊。书堆成了山,而且都打包捆了起来,还贴上封条,盖上了“抚州一中革命委员会”的章。一中是百年老校,图书馆里有从民国到现在的各种各类的书籍、画报和报纸。听说有人提出把这些东西都烧了,还是晏茂山不同意,便把这些书都封存起来,留着以后“批判”。这件事使晏茂山在老师中间有了很好的名声,都暗自称道。觉得这个“工人阶级”还有些头脑,虽然凶了些,但很有见识,也有胆量。

图2 苏联《星火》杂志封面 1961年
我来到书库的一个角落,那里堆着一捆捆旧画报,发现是我们常听到画画的老师提过的苏联《星火》杂志。放在最上面一捆画报的封面上,印着一个苏联女孩的彩色照片,实在是漂亮!心里想,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标致的人。我用力抽出一本,看见画报里面有很多苏联的油画作品,有列维坦、茹可夫的名画,还有妥斯陀也夫斯基的插图。(图2、图3)

图3 《列宁宣布苏维埃政权成立》(油画)[苏]弗·谢罗夫 1947年
老馆长来到我身后,说这些画报学生不能看,办刊也用不上,便把我拉到一排新书架旁,告诉我这是最新的画报和杂志。
我无奈地翻着这些新杂志,却无心寻找所要用的资料,老惦记着那堆尘封的《星火》画报。脑海中晃出刚才看到的那些苏联画家的作品、插图和封面上的女演员。我感觉到了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它能让你产生过目不忘的艺术魅力。联想当时一大批出名的作品仿佛也有这些画的影子。我越想越觉得有些开窍:陈衍宁的油画《毛主席视察广东农村》(图4)的色调和列维坦的那张风景画非常相象(图5);何孔德的油画《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的构图几乎和茹可夫的《列宁在集体农民》如出一辙;雷德祖一定看过宾基谢维奇的插图(图6、图7),不然他们的风格和表现形式怎么会如此一致……这些在当时风云一时的中国著名画家,应该都是从世界艺术宝库中汲取了丰富的艺术营养,才能在中国画坛一展风采。我开始意识到所谓的“封、资、修”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可憎、那么可怕,反而深深地打动了我,吸引了我。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仿佛得到了某种升华。

图4 《毛主席视察广东农村》(油画)陈衍宁 1972年

图5 《金色秋天》(油画)[苏]列维坦 1895年
“你还一本都没找到。”建林抱着一叠杂志来到我跟前,他高兴得把嘴咧得老大。走出图书馆时还念叨着:“今天算是长了见识,过劲!娘娘咯肉……”[6]
我猜想他也一定看了那些苏联画报。

图6 不容喘息 《星火》杂志插图 [苏]普·宾基谢维奇

图7 永恒的召唤 《星火》杂志插图 [苏]普·宾基谢维奇
三
进入正式创作阶段。裘宗润老师召集校宣传组的全体同学一道讨论宣传画的创作构图和布置出宣传专刊的任务。
裘先生是学中国花鸟画的,瓜、果、虫、草画得非常好,梅花也是他最拿手的,他常常画一枝梅花,然后把毛主席的词《卜算子·咏梅》用书法的形式抄上去,送给别人。他几乎不画人物,当时山水花鸟又属于“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被打入冷宫,出宣传栏肯定派不上用场。但他的欣赏能力和鉴别能力极强,我们宣传组的人是由他来挑选的,也是我们的指导老师。裘先生为人忠厚,已半秃顶的脑袋里极富才情,很有修养,是非常典型的艺术家。他不仅画画得好,书法也是了得,还能拉一手胡琴、唱京剧。他有一把胡琴是长年挂在宣传组墙上的,有时间就会自拉自唱,他一个人能变着声把现代京剧《沙家兵》中“智斗”一场戏的三个角色都唱出来。他推崇程派的艺术,而且唱花旦、青衣有一套,老头唱花旦,我们都私下笑他。他的美术字写得特别熟练,从不用尺和铅笔打稿,直接写上去,如同印刷一般。校园里的宣传标语大多是他的手笔。最令大家佩服的是,他可以不打稿,用剪刀直接剪出美术字来,成了他的绝活。
裘先生还有一件他最值得炫耀但又不敢讲出去的经历,他曾经给蒋介石画过像。那是1948年的事,国民党兵败之时,蒋介石到赣州与蒋经国见面,路过抚州。抚州一中从前是清代的官办学堂,大树参天,湖水碧清,小径通幽。学校的后面还有一排民国时建的别墅,蒋介石当时就住在那里。那天早晨,裘先生正在校园里画风景写生,正巧蒋从树林的小径出来,看了裘的画,顿生兴致,坐了下来,要裘给他画了一张人像速写。裘先生告诉我:他是在六个警卫员的“保护”下,战战兢兢地完成了那件特殊的作品。画完后,蒋还在画上签了“中正”二字,留给了裘先生,想来一定画得还是不错。裘是在他小女儿结婚时喝了酒私下告诉我的。他说完之后还再三叮嘱我不能说出去,其实我们宣传组的人,包括学校的一些老师他都告诉过人家。因为他平时为人很好,还常常会送些画给人家,大家都非常尊敬他,也就没人去告发他。
我们把草图给晏茂山看,这是他布置的任务,当然要让他审查。
晏看过之后,皱了皱眉头说:一点新意都没有。
“我不是让你们到书库里去看吗?老馆长应该让你们进去了吧。那里有很多世界名画,特别是‘老修’[7]的画报,里面就有一张列宁的画,列宁用手指着前方,很有气派,画毛主席指路,那多好,‘九大’就是毛主席给我们指出了新的前进道路!”他说这句话时,还摆出列宁的动作,很是认真。
“我们没见到那些画。老方不让我们看那堆画报,说是‘封、资、修’。”我们抱怨着。
晏茂山眼睛瞪得老大:“放他的青草屁!”这是晏茂山经常骂人的乡下话,吃青草的东西才放青草屁,就是骂人家是畜牲。他接着说:“什么‘封、资、修’?毛主席也说过,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人家好的东西就应该学习。这个糟老头!”
他的眼睛中又掠过一丝自豪:“我们当年在部队训练时,首长就要求我们侦察排的作战手段要有自己的特色,我们在短短几天里就研究出了一套新的作战方案,有特色,就打了胜仗,老一套就要挨人家的打。画画也是这样,老画一样的,谁还看,要推陈出新。外国的东西,特别是苏联的东西,我看就不错,怎么不能学!我的军长还把美帝国主义军队的训练方法引进来,让我们进行野外求生训练呢!”话题一转:“我就不同意把那些书烧了,多可惜,留着还可以批判!”
大家二话没说回到宣传组去重新构图。一是他说要改那就一定是要改,另外,人家说的确实有道理。我心里这么想。
待修改后再让晏茂山过目得到他的同意,距离“九大”开幕只有一天时间。大家只有先把白纸贴到墙上,现场作画,不然是赶不上时间的。晏茂山还专门让学校的电工给我们装了一盏大灯,准备让我们“挑灯夜战”。
我和建林共同完成这张宣传画,由我画毛主席像,建林画各族人民。其他同学出宣传专刊;翘璇、抚生画刊头、刊尾;高潮、小林、保罗抄文章。一切任务都由裘先生安排妥贴后,大家忙碌起来。
我先画好了毛主席像,建林还在画其他的部分。已是晚上九点钟,我一人先回到宣传组,出专刊的同学用了一天的时间,正好专刊也全部完成,裘先生提着浆糊桶和他们一道去张贴。
没多久裘先生一个人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卷金铂纸。他说那张宣传画下面要加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和上面“热情庆祝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隆重召开”的标语,一定要用金铂纸剪出字来贴上去,才更加显眼、隆重。剪字是他的拿手好戏。那天晚上他特别兴奋,只见他戴着老花镜,很认真地剪起来,边剪还边晃摆着脑袋哼京剧。
他唱的这段京剧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便问他唱的是哪一出。他见我非常好奇,加上宣传组只有我们两人,便来了兴致,放下剪刀,从墙上取下京胡。
“我刚刚唱的是传统京剧《窦娥冤》的选段,“文革”后就不让唱了。戏里说的是古代一个女子叫窦娥,她的婆婆受坏人陷害,而官府又很昏庸,严刑逼供。窦娥不忍婆婆受苦,自己挺身替罪,判了死刑。”
说话的空隙,裘先生调了调琴弦:
“《窦娥冤》是京剧花旦演员常演的传统剧目,最早是元代戏曲家关汉卿写的剧本,名叫《感天动地窦娥冤》,也有人叫《六月雪》,经过我国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先生整理加工,成为程派剧目的代表作。”
裘先生对京剧的研究不下于他对画画的研究,他继续说:
“我刚才唱的这一段是窦娥在临刑前的一段反二黄慢板,唱腔旋律委婉萦迴,气断情连,柔中有刚,在抑郁忧转中抒发了她凄切怨愤的情感。”
裘先生突然用京剧花旦的道白,撕心裂肺起念道: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漫说我心碎,行人亦断魂!……
然后用京胡拉出一段悲婉幽咽的过门,令人魂惊悱恻。只见裘先生仰天唱道:
没由来遭刑宪受此大难,
看起来老天爷不辨愚贤。
良善家为什么反遭天遣,
作恶的为什么反增永年。
法场上一个个泪流满面,
都道说我窦娥死得可怜。
眼睁睁老严亲难得相见,
霎时间大炮响尸首不全。
……
我分明看见裘先生的脸上表露出来的极度忧伤,完全进入剧情的悲愤之中,由于刚才演唱的时候晃着脑袋,稀疏的头发散落到前额,浑浊的双眼盈溢出晶莹的泪花。我没有想到这位老者的内心世界是如此的丰富灵激,更没有想到他会对这种悲悲切切的选段如此感兴趣。我的视线也模糊起来,泪水已流到年少的腮颊。这是京剧艺术的魅力。
我把头扭向窗外,竭力掩饰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
窗外,一轮残月悬挂在天上,像一把弯刀切割着迎它而去的灰白色的云团,云的后面仍然繁星密布。一颗流星划过,顿时便消失在苍穹深处,地平线上没有一丝光亮,无边际的山、树和城市的轮廓把天与地连成一体,依稀难辨。
蝉竭尽余力地在树梢上残喘鸣叫着,刺破酷热的夏夜,呼唤着东方的曙色。其实夜还很长。
远远听见宣传组的同学唱着《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的歌,这首歌晏茂山最喜欢听,他们一定把宣传专刊张贴完毕了。
裘先生连忙擦了擦眼睛,用手理了理稀疏的灰白色的头发,把京胡挂回到墙上,专心剪起字来。
晏茂山也和他们一道来到宣传组,大家看上去有些倦意,但情绪十分高涨,特别是晏茂山更是异常的兴奋:“老嵇保管室的后面有一棵大柚子树,已经熟了,去搞几个来当夜宵。”
大家在教工宿舍找到一根晒衣服的竹杆,拿着手电筒来到柚子树下,仰头一看,满树黄灿灿的柚子。翘璇当时个子最大,他用竹杆拼命地捅,柚子“呯、呯”地砸在地上。
忽然,保管室的灯亮了,嵇老头穿着裤衩打着手电筒跑了出来,大声嚷嚷:“你们这些短命鬼,坐篾箕咯[8],偷公家的柚子,不怕死呀!我叫……”
声音嘎然而止。嵇老头的手电筒正好照在晏茂山的脸上,晏正撑着腰看着他,吓得嵇老头大气都不敢出。
“晏队长,是你呀,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他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像老鼠看见猫一样转身溜回到房间里,好像他才是偷柚子的。
“晏队长,他敢骂你是贼。”建林还记得昨天领尺子的事。
“啰嗦咯屁!捡柚子去。”晏茂山瞪了建林一眼,自己抱着两个柚子,和大家回到了宣传组。
吃完柚子,已是凌晨,晏茂山吩咐我的学生都回家休息,明天还要开庆祝会,叫裘宗润把字剪完后贴好再回家,裘的家就住在学校里。
四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多钟。耀眼的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在我的脸上,刺得眼睛都睁不开。隐约听到街上敲锣打鼓的声音,便想起了学校还要开庆祝会,便一骨碌爬了起来,直奔学校。
和往常一样,我首先来到学校大门两边的宣传栏旁,兴致勃勃地欣赏自己的“大作”。其实我每画完一幅画张贴出去后,都会找时间看上几次,一是满足少年时期的一种虚荣心,更主要的是总结经验,找出不足,以便今后注意和改进。有一次发现一些连自己都看不下去的问题,硬是拿着调色盘,提一桶水到现场修改后才甘心。何况这幅画我在昨晚还没看到最后完成的效果,不知道建林把下面那部分完成后会是如何。
最前面是抚生创作的两张整开纸的刊头画。他画了四个人,三个工农兵的形象,旁边还画了一个学生的形象。三个工农兵共同用手举托着一本巨大的《毛泽东选集》,学生戴着红卫兵袖章,手捧着《毛泽东语录》,腰系皮带,斜背书包,摆出一种向前冲的姿势。画面采用逆光的色彩表现,这是当时最时兴的一种表现手段,也是“文革”中最典型的语言表达样式,充分体现出人们对阳光的崇拜和渴望光明的心理。这种崇拜和渴望便集中体现在对毛泽东的忠诚之中。人物的后面画了很多的红旗,湛蓝的天空中飘荡着五颜六色的气球。标题很长,是出自裘老师的手笔: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沿着“九大”指引的道路奋勇前进!
刊头的后面是高潮他们抄写的文章,中间还夹了一些诗歌。有一首是晏茂山亲自写的。他跟我们说他的灵感来了,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完成这首诗。我倒很想看看他的来自灵感的“作品”: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九大”指出胜利路/革命征程不停步/整、改、管好旧学校/工人阶级来做主……念到这里,我心中一阵好笑,除了前面两句毛主席的诗词外,其他几乎都是《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标语。我倒是发现高潮的书法有了变化,他用了米家字体来抄写这首“诗”。听说他父亲最近又要他临摹米芾的字。他一开始学的是柳公权,后来又练颜体,字便写得有骨有肉,取柳体的“骨”,仿颜体的“肉”,倒成了高潮自成一体的书法风格。他在书法上确有天赋,一学就会,我从心里佩服。
所有文章的题图和尾花都是翘璇画的。翘璇的造型能力很强,用色大胆,运笔也很肯定。虽是寥寥几笔,颇有装饰感,和他的性格一样,严谨、有逻辑,且爱憎分明。彩色的题头和尾花,把文字部分妆点得分外耀眼,又同文字浑然一体。
文章的标题都是出自裘老师之手。他根据内容的需要,时而用黑体,时而用仿宋,对于一些热情洋溢的文章,他还常常写隶书和魏碑。在当时的宣传栏里,确实有很多属于那个时代的文化。人们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潜意识地继承了传统,并运用在政治宣传之中。
最后是我和建林合作的主题宣传画。这幅用十六张整纸拼接在一起的巨幅画作,是我们当时创作的最大的一幅,画的中间是我画的毛主席正面半身像,是按照晏茂山的意思创作的:毛主席头戴军帽,身着军装,脸部的刻画细致精准,满面红光,微笑着并露出雪白的牙齿。毛主席举起右手,指向前方,十分气派,又有象征性。毛主席的后面,我是临摹了一张当时《人民画报》封面刊登的《红日初升》的天安门的照片:满天红云,太阳初升,光芒四射。我还采用了色彩的并置手法,运用强烈的暖色调来进行表现。
画面的构图分成两段。下面是由建林创作的全国各族人民热情欢呼的场面,这是当时最流行的构图形式。我弯下腰,细细一算,足有二十多个人物,五彩缤纷的服饰色彩和各种人物动态,让画面非常热烈和活跃。他也同样运用逆光的效果来处理人物,层次分明,很有空间感,水粉技巧非常娴熟。我发现建林在人物中间很细致地刻画了一个朝鲜族的少女,白衣红裙,胸前的白色飘带迎风扬起,很是潇洒。那个形象是建林最喜欢的少女形象,非常阳光,用笔很轻松。只是嘴巴画得大了些,像他自己。
我猛然发现宣传画的下面,用一排白纸贴了起来,浆糊还没有干。我想被白纸覆盖的一定是裘老师用金纸剪好贴上去的“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标语。心里纳闷,想把白纸揭去。
突然一个人走过来,很严肃地说:“不要动,保护现场!”
我想起这个人一直就站在这幅画的前面守着。当时心里还一阵高兴,我们的画居然还派人来“保护”!但又看看那人一脸凶相,心里有些不快,派他这么一个人来守着画,谁还敢来看!我想起了古代“酒香狗凶”的典故。
这时,学校操场方向传来口号声,我想庆祝大会一定已经开始了。便匆匆离去。走了十几步,我回头看了看那人,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守着我们的那幅画,烈日下,呈现出一幅逆光的画面……
我来到学校经常开大会的操场上,这里果然人山人海。远远望去,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高挂的横幅不是红布而是白布,我揉揉眼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批判大会”四个大字。我拼命挤进人群,往台上一看,吓出一身冷汗:裘先生被五花大挷,跪在台上,脖子上挂着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裘宗润。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了个“×”。裘的后面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公安。
只见晏茂山拿着喇叭筒愤怒地说:
“我们党的‘九大’今天胜利召开了,这是全国人民的一件大喜事,也是无产阶级又一个伟大的胜利。但是,就是有一批躲在阴暗角落的阶级敌人,不甘心他们的失败,公开跳出来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抗。裘宗润就是这样一个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就在昨天晚上,在我们学校迎‘九大’的宣传画下面,在‘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标语中,公然把‘万’字和‘无’字故意调过来贴上去,疯狂地诅咒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
晏茂山举起拳头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裘宗润!”
我看见周围的同学也同样愤怒地举着拳头高呼着口号。
晏茂山走到裘的前面,厉声质问:“你认不认罪?!”
只见裘先生不住地点头:“我认罪,我该死,我确实把这两个字贴反了,但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不是,我热爱毛主席……”
“狡辩!”晏茂山上前一步,狠狠地在裘的脸上刮了一记耳光。那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非常刺耳,令人胆颤心惊,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裘先生被打得仰脸躺在地上,两个公安又把他拉起来跪回原位。我远远看见裘先生的嘴角和鼻子都流出黑红黑红的鲜血,烈日下,反射出让人心悸的血光。
此时,只见裘先生紧闭双眼,两行浊泪盈眶而出,汗水、泪水和血水纵横交错地流淌下来。他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之后,便开始有节奏地微晃着脑袋,嘴唇也随之颤动,仿佛身外的一切口号声、批斗声都与他无关……
我实在看不下去,转身冲出人群,就在挤出人群的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裘先生一定在无声地唱着昨晚唱给我听的那段京剧《窦娥冤》的唱腔:
没由来遭刑宪受此大难,
看起来老天爷不辨愚贤。
良善家为什么反遭天遣,
……
如果我会这段唱腔,我想我一定要像裘先生昨天晚上一样痛快淋漓地高声唱出来!裘先生昨晚如此动容地去唱《窦娥冤》,莫非他早有预感?
我终于挤出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群。看见校宣传组的建林、高潮、抚生和翘璇四人都直愣愣地站在操场外一棵爬满枯藤的老银杏树下,大家对视无言。
老嵇也站在大树下隆起的树根上,看着台上喃喃地说:“我早就和老裘说过画那些东西没有什么屁用,还不如去画他的梅花,到头来……哎,真倒霉……”
我扬起脸,睁大眼睛直视着暴虐的太阳,只觉得双目被耀眼的光刺得发黑,顿时眼前毫芒四射,金星慢悠悠地游离四周,散发开来。
知了好像不叫了,也许被那震天的口号声吓得远飞他乡。天上远远飘来一片残云,渐渐靠近了太阳,天霎时阴了下来,随后落下几滴太阳雨。阳光仍然撒野般地从云里面喷射出一道道白光。
不一会,滚动的云徒然飘走,又是烈日当空……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少年时代的童话。
故事中的几个伙伴,如今都有所造就。高潮初中毕业后进了工厂,七七年考上大学,学习美术和书法,现虽在省委工作并已有很高的职位,仍然没有放弃艺术,其书法绝不亚于专业水平;翘璇高中毕业和我一道下放到农村,七八年考入大学学习雕塑,现在是大学教授,他的雕塑在省里乃至全国都有一定的影响;抚生高中毕业后也下放到农村,然后到部队当兵,也许从小就拆装家里的收音机的缘故,转业后在一家工厂工作,还当了车间主任,市交警支队发现他的绘画才能,便调到支队搞宣传,他执着于自己的无线电爱好,辞职办了一个高新科技工厂,现在已有千万身价,仍然笔耕不断,热衷丹青;建林高中毕业后留城,安排在街道办工作,他一直从事绘画创作,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家。他还是那样幽默,那样豪爽,嗜酒如命,一身艺术家气质。
至于裘先生,“出事”后问题“交代”深刻,谁都清楚他绝非有意,那位工宣队队长倒也手下留情,并未给他判刑,留在学校“劳动改造”,“文革”后退休住在南昌的女儿家中,前些年去世。
人类经历过的几乎都是苦难、困惑、向往和奋斗。有过苦难,才有幸福;有过困惑,才有智慧;有过向往,才有目标;有过奋斗,才有成功。就像大自然,有了春耕夏耘,才有秋实冬藏,有过少年时代的追求,才有人生真正意义上的收获。
细细想来,每个人只要经历过苦难、困惑,只要有向往和奋斗,就是一个童话。
2009年8月写于广州

注:
[1](伢仔——抚州话指少年男孩。好展劲——抚州土话,很用功的意思。
[2]恰价,抚州土话,很好、很利害的意思。
[3]赖尿,抚州土话,尿床的意思。
[4]寻寻躲躲,抚州土话,捉迷藏的意思。
[5]做什咯,抚州土话,干什么的意思。
[6]过劲,抚州土话,非常了不起,娘娘咯肉在抚州话里是指很诱人的意思。
[7]老修,当时指苏联。
[8]坐篾箕,抚州骂人的土话,指人未成年就死了,用篾箕抬出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