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钦忠
陈勤群在漆艺圈大名鼎鼎。殊不知,早在水墨称谓之初,陈勤群便涉足实验水墨前沿,参与当代水墨批评、撰文于《二十世纪末中国现水墨艺术走势》《实验水墨回顾》中。随后其潜心漆艺的现代性进程,读其漆艺,抽象图像深蕴精湛技艺和漆色之美,可一睹禅踪韵痕。所谓,羚羊挂角,其漆画可为一证。但糸统的潜入水墨乃近年修为,此次《沉墨》乃首展。
大约上世纪 90 年代中后期,从中国画转为水墨,一时间从到观念、装置、行为,几乎都用水墨为皮为骨、为说辞为符号;结果,20 余年,一帮人走了,又来一帮人,用的是同一个脚本、演的是大同小异的同一出戏。
我曾在 20 余年前著有一文,说及三个问题:水墨与传统,文化积淀、笔墨程式、书法书写;水墨观念,作为中国精神的看世界的语言工具,去说当下人世间的生命故事;水墨是一种媒材,一种载体,说一千道一万,留在其上的痕迹具有文化的特殊性。为写老友陈勤群兄的《沉墨》展一文,特意花了几天时间,浏览网页上的各家学说。不出所料,依然是这三个问题的重复。
问题的关键是:水墨在中国艺术语境里不能简单地还原为材料。水墨艺术的成就,正在于水墨自身的表现力的技术指标和审美指标的双向特征。诸如墨分五色所呈现的纯度和丰富性,线条的质量,而这一切都离不开所使用的材料与工具的特殊性质所呈现的视觉程式。因此,水墨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材料和其作为物质载体,并与这种载体形成的审美文化心理积层的综合关系。
困境在此,沉醉这种所谓程式,大凡不知不觉会陷入图式自恋。而一旦放大成为一种所谓观念符号,基本上毫无优势可言,空洞无物。那么,我自然而然出现的疑问:陈勤群搁置其漆画的成熟路径及出色成就于不顾而染指水墨,再次回归,莫非携有什么独家密钥?
此次《沉墨》展中的作品大致可分为三类。一为密布满纸的线条,二为充满肌理材质感的山川云雾的拟象,三为意象写意之间读经感悟。可统称之为拟象。所谓“拟象”乃指其由陈氏特殊方式呈现出的效果,非山非水非云,却又似山似水似云。线的图式部分,从画面效果和空间布局看,任意和营构可谓自然流畅。肌理材质的部分,这种做法,让我想到韩国艺术家的单色绘画,基本上以黑与灰或单一纯色为主,表达单一色彩的高低、厚薄、线条粗细等变化的趣味,塑造一种看的纯粹场。很类似汤格利的随机线的分形几何化,但取曲为直为横,非常规整,乃至到了枯燥乏味的地步。如朴栖甫的“描法”,涂上白颜料,然后复刻与涂抹,名曰冥想深思, 坐禅体道。李禹焕的单色画,基本上是单一颜色一笔到头,由浓变淡,简单铺排,誉为由道归物。权宁禹通过叠加几层韩纸以细腻质感塑造出单色的有节律的立体效果。我觉的这有两大弊端,一是刻板,刻意风格化,二是太过工艺。与之相比,中国艺术家李华生的作品做得最为出色。他的单色墨线方格,以经营和刻意之间营造出一种生机性。初看仿佛是印制拓印出的,细读则笔笔不同、墨色千姿百态。
显然,陈勤群非常熟习上述各种取向。他的图式无所谓笔墨纯粹与否的仪规羁绊,也沒有韩国艺术家单色画的划地为牢。类似单色画的制作方法却又充分发挥水与墨、纸的不可控因素的物理特性的随机性生成。这让我自然会比照他制作漆画的方法:精细耕作,锱铢必校,于精准的以技入道的方式去营造水墨材质的异质性之美,故而呈现出:干裂秋风与润含春雨合为一体,满纸狼藉与破墨奇韵相得益彰。
但特别有启发意义的是,这一批作品基本上是以拓、印、染、揉等技艺完成,同样契合传统水墨的精神面貌。可谓老手擒贼,手到擒来。观陈勤群的《沉墨》,知此言不虚也。在此,“笔”的包袱解除了,墨性与纸性、水性得到充分释放。亦可说,陈勤群的首次“拭步”,即走在我本文开头说的三个问题的边际。我想,“沉墨”是陈勤群从漆艺中的精神出走?抑或是践行其在水墨批评和漆媒材研究中的感悟?
陈勤群给他的画起的名字都和史、佛经、经学的性理有关。但毕竟是视觉图像,不可能还原为某史某经某经的文本。但恰好可见他力图避开熙熙攘攘之趋利闹市,以画静养虚淡冲和之气。
在我看来,古典文化形态的水墨艺术由写形与造意之间的三个特征组成:人格性的自愉和修炼,想象性的文学隐喻,书法书写性的图像学特征。这三个特征与中国的古典文化、士人的庄园隐逸生活和书斋的个体生命状态有着直接关系。因此,在根本上,这种图式创造的来源有两个:一个是既定的视觉程式的承袭,它的继承性大于创造性;另一个是个人生存状态的直接性,它是以个体的心理情感、人格体验归之于文化传统洪流中的图像叙述。
上世纪 90 年代中后期崛起的一批水墨观念艺术家如张羽、王川、刘子建、石果等人的破除笔墨,引入图式、极少、硬边、涂写、皴擦、吹染等制作方法,某种程度上正是以图像呈现为人格与生命观“战斗”的一种方式。所以会造成守旧与传承为法式的中国画专业圈或不屑一顾,或视为破坏天朝艺术梦的一帮艺术敌人。的确,回看那时的这一批率先吃“螃蟹”的水墨艺术家,不论作品的精到与否,都充满了一种“战斗性”的“标新立异”。
20 年后的今天,这样一种水墨类型再也没有谁会置疑它的存在意义了。这是“战斗”的结果。陈勤群的《沉墨》完全没有了那种战斗的烟火气,气象万千,紫气满纸。与他的漆画众多传统符号性的图式相比,我特别注意到,水墨的这种“止观”式审美,也不刻求“观念 + 笔墨技法”,而是一种“澄怀”之“游道”之旅。笔墨当随时代!然也。
陈勤群对此有充分地自觉,决绝地弃笔而用其他方法传递他的生命状态。他以水墨自性即墨、水、纸、色各自的秉性在经史佛理的境界找到归依,让性理心宅成为可视的万簌空寂的“水墨间”。所以,其作品之名,如《游观·史记》系列、《坐忘》系列、《金刚经》系列等,我以为是以中国文化精神的雪泥鸿爪的象征性悬置,导入陈勤群的“沉墨”的视觉世界。
我发现,不知是陈勤群刻意为之,还是巧合,从《金刚经》系列、《般若》系列,到《心斋》系列、《渐修》系列、《如是我闻》系列,再到《游观·史记》系列、《坐忘》系列、《大隐》系列,是一个意象逐渐演变为抽象图式的过程。
我猜忖,名之曰“沉墨”或许是灵魂的一次清零洗涤。
于是,我们读到了陈勤群的这一批作品。我相信,这只是精彩篇章的序言。

马钦忠 MAQINZHONG
中国美术学院雕塑与公共艺术学院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现当代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当代艺术院副院长
马钦忠是当代艺术重要的批评家、学者、策展人,是当代艺术媒体最早的开拓者,策划当代艺术的重要展览、撰写大量批评文章,是中国公共艺术学科的领军人物,出版哲学、美学、艺术批评、公共艺术论著 12 余部,发表论文约 200 余篇,是个颇具影响力的学者、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