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何其芳1937年出版过一本散文集《画梦录》,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加在一起不过寥寥几万字。集子写得漂亮,有着浓郁的感伤色彩,充满落寞的独白。那年,何其芳不过二十五岁,伤春怨月算得上自然。第一次读这本书时,我十几岁,此后再未重读过,具体的内容早已忘记得干净,印象却清晰。这让我想到钟春琛的画,他的画我看得不多,也没有更多的机会一再观摩,记得如此清晰,这有些奇怪。说到《画梦录》是因为钟春琛,在我看来,他也属于画梦型的艺术家。
在当代艺术领域,技术在某种程度上被轻视,观念作为先锋艺术的灵魂,正被越来越多的艺术家所接受,其重要性一再被强调。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我们不难联想到毕加索说过的一句话,当大众对毕加索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的画作提出质疑时,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14岁就能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之后我用一生去学习像小孩子一样画画。”这并不是说毕加索后期的画没有技术的痕迹,实际上那只是更高级的技术。把重点放在“像拉斐尔一样好”上,这里指向的显然是古典现实主义的造像功能。在毕加索看来,这种造像功能意思不大,世界并不需要一面多余镜子。类似的话齐白石也说过,他说“不似为欺世,太似为媚俗,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我们为什么要把重点回到观念,回到创世纪的初始状态?我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在技术被发明之前,人类对世界具有原始的初心,这个初心带来热爱和未知的经验,也带来可能性。如今的世界,技术太成熟了,以致让人厌烦,蒙昧和童真成为稀缺的东西。出于对技术主义的反抗,观念被提升到了前所有为的位置。当代艺术带有致幻色彩,艺术家试图通过梦境的形式,进入另一种虚构的现实。钟春琛属于这类艺术家,他眼神干净,画面纯粹,像一个幻影。
就我看到的钟春琛的画而言,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新世纪的前十年,他画了一系列人物画,风格各异。比如《风,也许再来》(1999年作)《心向远方》(2008年作)《日记,看齐》(2010年作),这三个作品可以看成一个系列,它们在题材上具有一致性,描绘的都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画面沉稳结实,充分显示出一个艺术家扎实的功底。我甚至可以从这些画里看到一个板着脸、苦心孤诣的艺术家形象。这是有负担的作品,诉求明确,让人可敬。也是在这个时期,他还画了《1+3=?》(2003年作)《高手》(2003年作)《龙凤呈祥》(2004年作)等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孩童的形象,他们天真活泼,画风上也是如此。相比较前面的人物系列,画家明显放松了些,多了可以称之为趣味性的元素。几乎可以断定,钟春琛在这个时期受到了流行画风的影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正是卡通一代风生水起的时期,《龙凤呈祥》带有强烈的卡通一代的风格。对一个当时尚还年轻的艺术家来说,进行多种艺术形式的尝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从来不相信一个艺术家,在没有广泛涉猎的情况之下,能够形成自己的风格。略萨在《中国套盒》中谈到“风格”时写到“风格正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风格要有效力,要与它的任务适应,这个任务就是给所讲叙的故事注入生命的理想——真理的理想。”套用一句常用的话,艺术是相通的。略萨谈的是文学,对绘画来讲,同样适用。一种风格如果不能形成效力,这种风格便没有了意义。而风格的形成,当然要借助大量的艺术实践,并在此基础上找到合适的路径。钟春琛那些年的探索,不排除有这方面的原因。
在谈到钟春琛的作品时,论者经常会使用到“诗性”这个概念,认为钟春琛的作品具有抒情性,有着优雅的诗歌品质。如果我们从钟春琛的作品名称和画面风格上去分析,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难,那确实具有传统诗歌的抒情性贯穿其中。让我们来看一下他作品的名字:《曾有一棵孤独的树在歌唱》《黄昏时,我想起了西藏唱》《这里的夜晚会有星星吗?》,这其中的抒情性是显而易见的。它甚至让我想起了另一位画家,诗人艾青的儿子艾丹。他的作品名字同样是具有抒情性的,我至今对《午夜下了薄薄的雪》这样的名字念念不忘。钟春琛和艾丹在作品风格上没有可比性,他们是两个类型的画家,虽然同样具有浓厚的抒情性。艾丹的抒情是田园牧歌式的,表现的是遥远的、神秘的、陌生化的经验,是对另外一种陌生文明的解读。他在艺术表现方式上依然是具象的。钟春琛的抒情更多地表现静谧、童真的经验,它是抽象的。我注意到他这一系列作品的创作时间,都是在2010年之后。我有些好奇地猜测,是不是经过大量的尝试之后,钟春琛找到了合适自己的方式,也就是说,他找到了风格,而这种风格是有效力的。他画面变得更加干净,多用灰白色调,偶尔红蓝,不过也是简单的点缀。他笔下的树木、房屋、甚至背景都变成了大幅的色块。在材料的使用上,也更具综合性,布面拼贴使得画面具有了毛茸茸的质感。有的画面厚的部分颜料堆积起来,薄的部分和风雾一样透明,如此并置,却毫无突兀感,反而具有一种异样的和谐。仿佛大地上有山川、有树木,还有河流,它们高低不一,却天生自然。关于钟春琛画面中的灰,也已经被太多的人谈论过了,我不懂绘画的技术操作。专业人士告诉我,灰是一种极难使用的颜色,容易使画面看起来脏。钟春琛的灰用得高级,不但没有滞重感,反更显清灵冷峻。我非常喜欢他的《此时此刻》。如果只看图片,如果我不告诉你这是一幅画,你可能会认为这是一张照片。石墙上涂了白色的漆,孩子们在上面涂鸦,那些符号随意自由,似乎并无深意。这是再常见不过的画面,似乎每一条街巷上都能拍到。它打动我的,恰恰是画面散发出来的自然气息。天真,干净,没有意义。他的画不再具象,抛弃了物象的外在,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地。前面说到了,有一类艺术家是造梦型的艺术家,他们在虚构一个梦境,试图为人心打开新的触觉,新的审美。我一直坚持一个观点,好的艺术家应该是情绪发明家,他能够启发一种被隐藏或未被创造出来的感知力。从钟春琛2010年之后的画来看,他具备了造梦的能力,良好的人文素养,也使他能够在造梦的路上走得更远。
人活在世上,如同一个困境或迷局。真正解放的道路其实只有一条,从内心深处与这个世界和解。我们共同的朋友倮倮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一行“我原谅了世界对我的冒犯”。据说,他想到这句话时,群山沉寂,星河灿烂,而他坐在山坡上。四野的风,把远方的气味塞进他的鼻腔,那熟悉的人世滋味,让他原谅了整个世界。作为一个艺术家,我想,钟春琛用他的方式原谅了整个世界,他是一个以梦对抗现实的艺术家。
作者:马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山作协主席)

《 龙凤呈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