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丰饶南粤大地孕育一代又一代成绩卓著的艺术家，如天幕的群星，闪耀璀璨的光辉。他们当中不少人出身诗书世家，在国内国外接受了正规的学院教育，亦有众多艺术家崛起草莽之中，凭借不懈的努力，历经曲折，最终实现了自己的艺术梦想。对这些来自庶民阶层的艺术家，我怀有极大的敬意。
黎柱成便是这样一位依靠努力获得成功的艺术家。他出生珠江三角洲的中山小榄，少年时的耕耘劳作养成了他诚厚朴质的性格，使他深深地感受到了自然世界的美好，聪敏好学的他很早便接受家乡深厚文化传统的熏陶，南国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培养出了他观察美的眼光，也培养出了他思考美的头脑，这种童年开始形成的观察美和思考美的能力，为他一生的艺术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不怨天，不尤人，不松懈，不放弃，“咬定青山不放松”执着地追求理想，极力把握自己的人生方向不迷失，这是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一代人成功的关键所在。黎柱成学习绘画始于“十年动乱”，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艺术才能便被发现，吸收到当地宣传画创作的队伍学习绘画。席卷神州大地的“红海洋”“文革”美术活动使向往艺术又无缘正规学习的年轻人获得艺术学习的机会，黎柱成是这千百万人其中之一。“文革”结束后，美术园地呈现严冬过后春花绽放的景色，挣脱禁锢的艺术家张开双手充满热情迎接文艺的春天。当时有许多广东画家来到小榄水乡写生,黎柱成追随其后，认真向这些著名画家学习，加深了对艺术的认识，表现美的能力得到了很大提高。
人是时代的产物，摆脱时代潮流的裹挟已是困难，更不必说抵御时代潮流的冲激，能够“入乎其内而出乎其外”，不在时代潮流中载浮载沉随波逐流已是难能可贵，像黎柱成这样处于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广东，涉足商海6年，最终回归自己喜爱的艺术事业的人，今天的中国并不多见。20世纪80年代后，经济浪潮席卷神州大地。在小榄镇的电器厂工作、已从普通工人升职车间主任的黎柱成，禁不住朋友之请下海经商,担任一家金属工艺品公司的总经理。他为公司事务终日奔波，工作到深夜往往还要铺开纸来画上两笔。每到一个地方，他极力寻找当地的美术馆和博物馆观赏美术作品，一有时间便研读名家画集和美术书籍。日益频繁日益扩大的商务活动使他有机会从边远小镇走入广大的世界，“手停脑不停”，他的艺术视野更加开阔。天地越来越大，看到的越来越多，黎柱成越来越感受割舍艺术那种难以抑制的苦痛。1995年,他不顾旁人的不解，毅然辞去职务，转赴小榄镇文化部门任职。黎柱成内心十分清楚，他的人生归属应该是艺术。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历经磨难曲折，黎柱成迎来了愈来愈明朗的艺术境界。1984年,他与小榄众多画友成立“小榄青年画会”,作品在广州和北京展出以后，获得社会的广泛好评。此后黎柱成的画作多次参加展览在国内外展出，逐渐有了自己的艺术面貌。“学然后知不足”，人到中年的他渴望有正规艺术学习的机会。2004年,黎柱成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中国画研究生课程班学习，多年梦想终于实现。北京学习成为黎柱成艺术道路的重大转折，首都浓郁的艺术氛围使他深深陶醉，他拼命吮吸艺术的乳汁，向师友请教和切磋艺术，艺术创作的能量极大地迸发出来。从黎柱成这一时期的作品如《盛夏》、《翠荷图》、《高冠图》、《夏日薰风》、《荷清图》看，他已从早期学画的“作茧自缚”进入趋于成熟的“破茧化蝶”阶段，对艺术有了更多的把握、更多的自信，作品初步呈现出了大家的风范。
黎柱成擅画花鸟、山水，花鸟画尤为出色。我看黎柱成的画作，赞赏的是画家“突破樊篱，直抒胸臆，自成一格”的追求。齐白石有“秦汉人有过人之处，全在不蠢，胆敢独造，故能超越千古”的名言。老人终其一生，锲而不舍，持“人誉之，一笑；人骂之，一笑” 的独立特行态度，笔耕不辍，成就大业。“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黎柱成赝服来自民间草野、终成艺术殿堂大器的白石老人，不作老人所说的“蠢人”，愿尽毕生之力，突破中外艺术分离对立的樊篱，突破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分离对立的樊篱，突破仿效与创新分离对立的樊篱，突破不同地域艺术分离对立的樊篱，突破不同画种画科艺术分离对立的樊篱，突破写实与写意艺术分离对立的樊篱，突破临摹与写生分离对立的樊篱，以使自己的艺术创作能有几分“过人之处”。当今画坛“拾人余唾”、“画地为牢”风气弥漫，“蠢人”、“蠢事”滔滔皆是，学艺浅尝则止，远不及升堂入室，便故步自封、顾盼自雄者不知凡几，两相比较，黎柱成这种“自讨苦吃”的自觉的艺术追求实是难能可贵。
艺术根本的功用是陶冶人心，是心灵感动，是提升人的精神，是使人真正成为人。优秀的艺术作品展现创作者真性实情，勾摄观赏者三魂七魄，无论创作者还是观赏者，心灵感动的愉悦都应在视觉感官的愉悦之上。好的艺术是拨动心弦的艺术，好的艺术是震憾心灵的艺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创作者全身心地投入，直抒胸臆，自我感动，才能真正感动观赏者。“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言有尽而意无穷，好的艺术使人久久难以忘怀，甚至影响终生。黎柱成为人忠厚，不善言辞，他将满怀情绪倾诉到创作当中，从他的画作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生命力量的倔强和不屈，感受到人生进取的豪放和乐观，感受到处世态度的淡泊和笃定，感受到静观万物的超脱和禅思。“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读黎柱成的画作，透过画家以花鸟的形与色营造出是花非花、是鸟非鸟、状物寄情、花鸟与人事合而为一的意境，让观赏者感同身受画家抒发出来的生命体验和胸襟情怀。
岭南万物繁茂，生机蓬勃，有着深厚的花鸟画传统，近代岭南花鸟画名家辈出。岭南花鸟画强调写生，注重用色，情浓韵茂，风姿绰约，作品描绘南国风物，清、疏、雅、秀，在中国画坛自成流派。黎柱成承继岭南花鸟画传统，发扬光大，他致力追求雄强、浑厚、霸悍、老辣的作风，以弥补岭南花鸟画失之柔媚浮薄、缺乏大气深刻的不足。黎柱成习画，初以《芥子园画传》为本，研习中国绘画技法，待了然于心后，则视徐渭、八大、扬州八怪诸家为模范，近代虚谷、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等画家的花鸟画作风对他的影响十分强烈。以吴昌硕为代表的“上海画派”花鸟画的用笔用墨用色，直接影响了黎柱成的花鸟画创作。吴昌硕、齐白石诸大家花鸟画磊落高旷、韵味悠长的画格，使黎柱成的绘画冲破了地域的樊篱，作风为之大变，气象为之一新。
黎柱成的花鸟画承继婉约明丽的岭南花鸟画传统，并且超越传统，努力表现出一种雄强奇崛的气势。中国画重“气”重“韵”，张扬富有韵律和节奏、展现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成为艺术创作最重要的要求。中国画品评标准将“气韵生动”置于首位，“笔墨”、“造型”、“色彩”、“构图”，乃至研习技法的“临摹”则置于次要。然而如清代画家邹一桂在《小山画谱》中说，“以气韵为第一者，乃鉴赏家言，非作家法也”，“经营位置”是画家从事创作实现“气韵生动”的首要步骤。黎柱成的花鸟画表现雄强奇崛的气势，并非依靠大挥大洒落墨敷色，剑拔弩张一味叫嚣，作出“写意”和“豪放”姿态，而是认认真真地经营位置，用笔用墨用色一丝不苟地来表现，“工”中见“写”，寓“放”于“敛”。黎柱成的花鸟画往往采用易遭诟病的野放构图，来展现出大自然勃勃生气的流转和贯通，从而构成富有音乐感、铿然有声、强而有力的“势”。《荷韵》、《金塘碧水流》、《夏日薰风》等作品画面层层叠叠饱满热烈，画出丰盈繁茂生机蓬勃生意盎然的景色，为南国风物传神写照。黎柱成的花鸟画看来并不拥塞板滞，繁密之中依然有着岭南花鸟画空灵的特质，画面巧妙留白画出“气”流的通道，凸现出了空间感、透视感和立体感。近代中国画接受西方艺术影响，从平面的装饰转为立体的写实，时代潮流在黎柱成的花鸟画中颇为贴切地体现出来。
黎柱成画花鸟注重写生，却非“为写生而写生”，画家通过再现物象着力表现的是主观的意趣。作品写实和写意交融汇合，具象和抽象交融汇合，写实其表写意其里，具象其表抽象其里，在真实生动地再现物象的同时，追求的是内在的表现、胸臆的抒发。画家有了这样的追求，方能不为形所役，方可得大自在，释放情感，表达心性，直抵自由的艺术境界。在自由的艺术境界中，所谓中与外、传统与现代、仿效与创新、临摹与写生、写实与写意、不同地域流派、不同画种画科，都不再成为令人困惑的问题。在自由的艺术境界中，画家解衣磅礴，纵横恣肆，淋漓酣畅，笔墨、色彩，具象、抽象，工笔、写意，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技法、不同的表现都为我驱使，肆行无碍。中与外、传统与现代、仿效与创新、临摹与写生、写实与写意、不同地域流派、不同画种画科，种种被说成不可调和的分离和对立，在进入自由艺术境界的画家看来，多不过是理论家为了研究方便而作出的划分，有些言之凿凿、连篇累牍、华而不实的言辞，不过是理论家的臆说和臆断。古今中外，人性总是相通的，美总是相通的，艺术总是相通的，看本质而不是看表象，相通相和相同总要比相离相对相异更为众多、更为根本。具有高远眼光的艺术家，能够看到世相种种的不同、艺术种种的相异，更能够消解分离和对立，追求相和和相通。黎柱成画花鸟，也画山水，在花鸟、山水画法相融，巳走出了一条写意花鸟画创作的新路。
法国文学家布封当年在法兰西学院举行的典礼上发表演说，留下了“风格便是人”的名言。艺术作品的风格往往是艺术家人格的展现。经历了生活的磨砺、有着丰富的历练、勤于创作、勤于思考的画家黎柱成，近年的画作日益显现出富有个性的风格，像《紫气云霄》、《秋日芙蕖》等作品，画家摒除当下中国画创作肤浅、浮薄、狂躁、局促、做作的习气，画得越来越平和从容，越来越浑然天成，越来越耐人寻味。黎柱成是一位有着谦逊品格的画家，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如今他名声渐起，仍然坦承自己并非聪颖过人、才华横溢，时时用“以勤补拙，用学医愚”来鞭策自己不可停步。他仍如在北京学习时那样，以极大的热情师法古人、师法前人、师法友人。在“师其迹”的同时，黎柱成不以“似”为满足，期望探骊得珠，进而“师其心”获得艺术的精粹。宋代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认为，画家须“所养扩充,所览淳熟,所经众多,所取精粹”，方能真正“得乎心”，才有可能达到精妙高超的艺术境界。处于艺术上升期的画家黎柱成未来的路尚长，友朋的我翘首盼望他的绘画创作取得更大的成绩。
2010年元月写于香港中文大学雅礼宾馆昆栋楼
(陈瑞林，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著名艺术史学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