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鸿勋(艺术家、原湖南省美协油画艺委会主任)
当“架上会画”的日子不那么好过的时候,也是外面世界闹哄哄最起劲的时候。人们渐渐习惯了声、光、电的动感画面,反倒把宁静、显得有些呆滞的传统手工艺术赶向边缘地带,“架上绘画”事实上的落入困境,已经让许多名不见经传的画家改弦易辙,默认了这种现实。既使硬着头皮仍在这块“荒地”上劳动的画家,实际是冒着画地为牢的危险,他们把生命一点一滴的消费掉,还图别的什么呢?只是想攒来内心的充盈。可以肯定地说,这拨人失去了中心舞台的演示机会,既没有鲜花和掌声,也没有操纵媒体的能耐,他们唯一具有的力,就是构筑防御精神失落的墙围,认定孤独是一种力量,把自己做的又做得到的活儿干好,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认识的潘旺生,就活在这样的简单中,由于他生存的地理位置处于劣势,反而避开了浮华的城市侵扰,为他自己赢得了必需的安静环境,使他有这种可能,经年累月日复一日与教学、油彩、水墨几件事打交道。正如水滴可以石穿,数年下来,他竟然积累了为数甚丰的作品。当你被他作品的“量”感到惊奇时也同时发现他作品的“质”是通过“量”的平台开掘出来的,是一种由粗沙到细沙的筛选过程,由生活的积淀到艺术传达的转换过程,他许多的人生感受就这样经由凝炼、选项、排列,最后借用绘画图式表现出来。在他最初的一批作品中,明显看到他绘画语言的兴奋点——一种脱离了学院学习稚嫩风格但又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摹拟阶段,但就他自觉性地拉开同学之间的距离而言,还是体现了他对语言敏锐的潜质,他认为绝对具象是摄影的事,而美术家最基本的素质,是重新构造眼中的艺术,还给大众一个非常现实的想象的世界。这当然决定了画家审美观念与情趣的等级,那种一览无余的纯粹技术性因素在潘旺生看来,或多或少被淡化了,他更重要的是通过山形、树的团块、画面面积的安排与切割分合的设计理念,寻求符合他自己内心水准的语言效果,力图在无数次的实践中变化出不同时期的异样风格。当然,这对潘旺生而言无疑是一种挑战,作为一个画家,要每一个阶段区别自己,比区别他人更难,因为个人风格的确定性必须靠顽强的自觉行为来维护,否则都知道躺在个人风格定势的安乐椅上津津乐道。个性画家的存在,就是使自己的工作具有推进意义。需要指出的是,许多中国油画家并没有充分的提前准备,缺乏一种意识,不愿意为逾越自己这坐山峰付出代价。因此,我们看到更多的个人画家册的展览,都难逃此厄运。潘旺生追求艺术的最终结果是否也如此?我无法定论。但就他目前工作状态看来,他决不想墨守成规,他努力地跋涉这座危险的山峰,他似乎已经从《杜尚艺术笔记》中读懂了艺术的本质使命:“我拒绝虔诚地接受任何东西,所以我怀疑一切,我必须在我的作品中发现以前未曾有过的东西,而且,一旦我发现了,我当然就不再重复它”。
潘旺生的艺术冲动首先发韧于对“山”的膜拜,这是带有某种危险挑战意味的,因为以“山”为元素的画家数不胜数,要建构别样图式显然有些勉为其难,在一个漆黑的有些寒意的夜晚,潘旺生来到我家对我说:“我发现自己正在重复他人的踪迹,迫使他放下对山形图式的试验欲望。”这说明潘旺生具有反省的品质。他后来转而对“材料”发生兴趣,然而,当“材料”已成为架上绘画主流表现手法时,对它的挖掘也构成了创作的艰巨性。这些被动的现实来源,我以为是潘旺生位置感的边远造成的,他只身小县城,孤军作战,缺乏同级对话和探讨的机遇,这种客观性因素的存在,最容易让人产生惰性和迟钝。所幸的是,潘旺生与生俱来的自信力度,为他解除了信息滞后带来的图式技法滞后的不足,也没有影响他制造艺术氛围的热情,他依旧在画幅之中左冲右突,拨开迷雾继续探索自己的语言系统,并且以矢志不渝的坚强态度,从水墨材料里面,从师法自然里面清理出属于自己感受的表述点。避如他近期的“花”样图式,借用强烈的黑白关系,整块与碎片的交织,中国大写意的手法,再结合油画材料的厚涂,使画面具有许多不确定和偶然性效果。这种调动各种派系的精髓并试图把它们揉和成一种为我所用的立场、应该是潘旺生思考的结果,决不是有意无意可以为之的,这一点持别需要指出。
细数中国土地上的画家多如牛毛,功成名就者自然是少数,画家得以存活仍然有一个较大群的存在,主要原因是画家的生命意识,需要各样各式的艺术形态加以阐释,同样,精神内涵也需要有一个出处得以表达,并通过作画的全过程去感悟上帝的启示,灵魂的玄机,偶然的惊喜。当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收获时,你不会再去计较有没有摄像机对准你,媒体是否跟进追踪,这些荣光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不兴去制造和操作,拼命去预支名誉。就这一观点,我也和潘旺生达到了共识。
在潘旺生一大摞画稿中、我发现了一张也许不经意的作品、月夜下横卧着如僵尸般的群体幻像,在冷色调的笼罩下、我感到人类的危机一步一步进逼,它是否暗示着一种结局?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由此联想贪婪成性的人类,正在通过战争屠杀、环境损耗、政治黑暗、宗教流血的事展示着某种必然性。如果这件作品是潘旺生有意思地做着这项带有现实批判主义的探索,我以为是他的画作本身具有深层内涵的开始。因为很多时候,画家擅长沉迷于完善的技巧与优美的色彩,不太在意“西盖罗斯”传达出来的艺术震撼,在某些时代,艺术确实需要力量和狂放平衡过于轻松、戏谑的主流场景,社会应该经予非理性主义足够的通行证。譬如说,有一定数量的酒徒和疯子,有一些幻想者和乌托邦主义的抗争。
把人生看成游戏或者不看成游戏都没有错,错的是当代人不再把宗教般的信念当一回事,嘲笑信念的人大有人在,“敬畏”像垃圾一样扫进了臭水沟,人们乐意把孜孜以求的朝拜者当成“傻冒”,像潘旺生这么执着的性格并死守画坛,理所当然被归于“傻冒”之列,让那些发了些小财的过去的朋友和同行讥笑,这样的尴尬不会很少。
现在有几个流散于社会角落的画家还能够撑起办展的旗帜?并且自己掏腰包放血?假如这个社会没有这些“傻冒”该会是什么样子?如果真的让追求名车豪宅成为当代人的“圣经”,然后反过来改造已经为数不多的精神梦游者,一任拜金主义的主流横冲直撞,遭遇不上一个狙击手?也不再有人乐意让生命承受沉重,我怀疑这个社会的机体开始癌变?!抑或疲软?!
在我看来潘旺生的艺术不管如何地被嚣嚣的都市声淹没,也不管他的艺术成就属于哪一个等级,只就潘旺生提供给我们一种生存范本而言,是足以让我们许多同行汗顏的,当然包括我自己!
潘旺生是为逝去的古典精神、奔马时代的雄浑烧香下跪的,他寂静的、被边缘化了的、以埋名画家身份的活着,成为一种真实的人生记录,绝对经得起“3·15”庄严的审视。
2003年4月16日写于张谷英

《 传统文化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