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园”一带是1890年汕头开埠以后最繁华的商业区,在这里孕育了汕头最初的商业文明和市井文化。直到上世纪80年代,小公园仍是该市的商业重地。随着市中心区的东移,这里终于慢慢衰落,保护和拆迁的博弈在这里不断上演,曾经风光的旧骑楼、好看的教堂和百货大楼有如落地的凤凰,任人宰割。如今的小公园,破坏和建设并行,新居和旧街并存,纯朴和狡诈共生,秩序和混乱纠缠不清,一起演绎着汕头老城区的昨天和今天。
而在小公园一条老旧的商业街的一幢残旧的楼房里,几位艺术家在这里有一个不合时宜的画室,叫做“摩罗街1号”——我说“不合时宜”,是指周遭的商业环境跟“艺术”压根儿沾不上边。
去年的某一天,我费了些周折,终于找到了摩罗街1号,去看方永和的画。
老朋友来访,永和自然是很高兴的;高兴之余,他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在日常生活方面,他是一个比较慢进入角色的人。
每当方永和坐在你的对面,他总是欠身向前,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谦恭的脸上带着略带羞涩的微笑,这时你会诧异这个蓄着梁山好汉式大胡子的汉子,怎么会像书生一样腼腆;而当别人在高谈阔论时,他总是最迟发表意见的那一个,而且他甚少发表反对意见,对人家的宏论,他总是报以善意的微笑。我知道,永和嘴上不怎说,其实心里明白着呢——他的话,都在画里。
最早一次看永和的画,记得还是在遥远的二十几年前,也是在“小公园”的一个阁楼上——我想它也早该被钩机夷为平地了。那时他画的是国画,因为老泰山是揭阳一位优秀的老画师,于是他习得一手精彩的写意花鸟,即使现在想起,我仍然认为他在水墨画方面的才华是不容置疑的。而由于他的“有才”,所以即使甚少见面,我时常仍会牵挂这位画得很好然而一直蛰伏着的朋友。
十几二十年间,大家都在江湖上沉浮,我有时回汕,偶尔不期而遇,也是一切不知从何说起……终于,几年前他来电说在广州进修油画,我心想太好了,这老兄终于动起来了!
永和的油画题材涉及风景、人物、花卉。人物画多数是课堂作业,我把这些人物作品看作是永和借此熟悉油画造型技巧的一个手段和过程,以及对西方正统油画的致敬之作,而由于笔者山水画家的背景,我理所当然地更被他的“风景画”所吸引,也乐意写上几句。
确切地说,这些“风景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风景画。因为发源于欧洲的正统风景油画基本上是描绘特定时空的具体景物,致力于给人以身处其间的愉悦感,它有高度符合大自然物理特性的要求和视觉效果,例如阳光感和体积感以及透视的合理性等等,故此在照相机发明之前,风景画担任着摄录自然景观的功能。即使到后来的印象派,虽然在画面上加入了主观、抽象的元素,但仍然以画面的“美感”为第一要义。显然,方永和创作“风景画”的目的远远不在于此。窃以为,与其说方氏被特定景物所吸引,从而萌生出“表现”的欲望,不如说,他是首先在脑海中萌生出一个先验的主观意象,然后以这种意象去构思出一个画面氛围,再从生活体验中选取合适的零部件去组装成一个画面。换句话说,他从灵感的产生到营造成画面的整个顺序跟习见的风景创作方法是相反的,更接近于表现主义的思维方式。
这个“先验的主观意象”,依我的判断,源自于方永和内心深处的乡土情结。浏览整批作品中的地形地貌、建筑物、植被等等,显而易见这些画面大多来自一个母体,就是方永和生于斯长于斯的潮汕平原,那里的老屋、龙眼树、芭蕉,伴随着方永和的成长岁月。他记忆中童年的美好时光,就迹化在故乡的山前屋后、田野阡陌,以及漫山遍野的山花杂树间。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儿时的记忆会对一生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随着成长经历的级进,人们会在某些时间段、缘于某种心绪下意识地回忆起童年时的故乡情景,以此获得情感的安慰,并获得安全感和自信心,这种现象心理学上称之为“情景反刍”。具体到艺术家,因为情感比起常人更为敏感和执着,所以这一点则更为明显——笔者每次回到故乡,都会有再次回到童年的欲望,并且竭力在脑海里还原记忆中故乡的模样。只是,沧海桑田,人是物非,老家的痕迹随着时光的河流正在一点一点消逝;而老家的人和事,越发跟我们脱离了干系,正如唐诗里写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们的“老家”,如同一个决绝的情人,与我们渐行渐远……最终,故乡的模样,羽化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幻化成一个梦境,凝炼成一种情结,这情结,带着美好,也带着失落和惆怅。
令我激动不已的是,方永和笔下的“故乡”风景,正好恰如其分地演绎了笔者以及所有背井离乡的游子心目中对乡土的复杂情结:亲近而又遥远,亲切而又疏离;熟悉而又陌生,具体而又抽象。写到这里,我突然联想起我喜欢的德国当代艺术家基弗的作品,他的风景系列在大历史观的背景下,呈示了天地之间的博大而苍凉的沉郁气氛,尽管其作画手段纵横挥洒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其作品的特质是理性而又冷峻的(德国人做任何事都逃脱不了理性和冷峻,另一个例子是音乐家巴赫的作品);方永和的作品更带着一种东方的诗性,一种内省而含蓄的情思,一种引而不发的情感张力。他无意于做出宏大叙事的姿态,只是忠实于内心的情感抒发,以及技法的自由表达,这一点,跟中国山水画有着异曲同工的相似之处。因此方氏这批作品,笔者更愿意视之为“油画山水”,事实上,这些画无论从布局、虚实处理到画面的气氛,许多元素确实借鉴了山水画的处理方式,他在这批作品中巧妙地糅合了原先具备的中国画素养,很好地处理了油画技术和“笔墨感觉”的关系,使画面既有油画的力度和颗粒感,又散发出水墨画特有的氤氲气息,极准确地营造出一种迷离的时空感。在各出奇谋的当代艺术圈,方永和的这种结合,无疑具备了一定的独特性和打动人心的力量。至于永和是否有必要重拾毛笔,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其实已经在油画的幌子下面,“暗渡陈仓”地完成了深藏于内心的中国画理想,他也在实现这个理想的过程中,表达着对故土的膜拜和敬意。
“小公园”作为方永和艺术创作的其中一个起点,随着钩机履带的步伐,在未来的某一天必将跟我们的“老家”一样消逝在时光的长河,到那个时候,“摩罗街一号”的艺术家们将再次体味到失落和伤感——人生总是永远处在毁灭和新生的十字路口,处在“出走”和“不舍”的矛盾之中,但无论“故乡”这个词句对每个个体来讲是具体抑或虚幻,它总会时刻给我们以慰籍,并且给我们以力量和希望。
陈映欣
2014年3月于白云山西麓扶琴书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