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消费艺术的正能量实践 ——刘军油画的身体叙事

发布时间:2024-12-24 01:21:01

文/郝青松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真正开始了后现代的实践。它与80年代有着强烈的分野,文革后刚刚恢复十年的建立一个理性秩序的宏大理想突然幻灭,整个社会生活突然就陷入到巨大的真空之中。人们在极度失落中只能回到自身,回到日常生活,回到身体。在未泯的追问中,新的存在意义就此诞生——如果人们不再按照现代性蓝图去组织自己的理性化的有意义的生活,那么自己过的还是不是文明并且更自由的生活?自己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这个追问属于后现代的思考。在此意义上,后现代主义的文化讨论在中国具有了积极的意义,它对于中国当代日常生活、大众文化的形成和当代人对自己生活世界的想象有一定的正面意义,帮助人们摆脱了前现代和现代的非常刻板的二元对立。9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思想就产生和存在这样的消极的自由之中。

在此语境下,刘军的油画作品致力于实现架上艺术的观念意义。他近年的创作通过身体叙事去探究人之存在的状态和意义,并表达自己在中西文化比较和传统向现代转型中的主体性思考。

中国当代社会和艺术中的身体关注在1990年以来的社会转型中逐渐开始。身体的存在由来已久,但20世纪的中国身体中充斥了太多的意识形态和宏大叙事,个人的身体自觉始终处于沉睡状态,一直到90年代——精神自觉在文革之后已经开始,但依然被包裹在身体的宏大叙事之中,这种不和谐的状态在十年之后的突然爆裂,导致了精神颓败和身体自由。这是一个新的起点,在最原子的个体中开始了精神反思。艺术由此回到日常生活,关注身体叙事。

约翰•奥尼尔有言:“我们的身体就是社会的肉身。”而要真正回到身体,竟然经历了几千年的历史。现代社会以来的众多先哲揭开文明外衣的虚伪性之后,真理终于在自我中显露而不是扎根于任何抽象的价值体系。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中谈到:“自我首先是一个肉体的自我,它不仅在外表是一个实在物,而且它还是自身外表的设计者。”伊格尔顿断言:“对肉体重要性的重新发现已经成为新近的激进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宝贵的成就之一。”身体叙事进一步从自我关注推进到了肉体本身,伊格尔顿说:“肉体中存在反抗权力的事物。”人的解放这个永远恒在的事业,需要首先在身体解放中解决,真正的人性与艺术表达都需要重新从这里觉醒。

在身体视角的考察中,历史体现了鲜明的身体专制色彩。而今,身体自觉无疑给历史走向带来了新的可能。身体不再归属于专制的社会或者反专制的集体——在被神化的集体中,即便宣扬多么伟大的反专制的使命,身体也是被专制的。在一个全新的起点上,人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历史因此有必要被重新审视和检讨。女性主义的艺术史研究已经证明,“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的原因在于,在一个权力深重的父权社会结构中,身体特别是女性身体只是被观看的对象,女性艺术家很难成为一个主动的艺术创作者。即便男性艺术家,也因为没有身体的自觉意识,而处在权力骄横的虚空之中。历史根基已经发生了动摇,源于身体观念更新带来的冲击,以此分隔开了两个历史:身体专制和身体自觉的历史。

刘军正是在身体自觉中更新了自己的艺术观念,并且将直接的身体表现带入画面。这样的人体显然不同于以往的被观看和意淫的人体,当然也不同于被光线和解剖结构量化的人体写生。他首先是一个自觉的自我,无论内容是什么,都归于自我。他以主动的身体去看待和绘制画面中的自觉的身体。

在苏醒的身体观念中,身体的存在和表达呈现了令人惊异的变化和突破。刘军关注到一种更为异在的身体现象——同性恋。这显然大大异于传统的社会观念,如果说,传统的两性关系已经是男权中心主义主宰的性政治关系,女性主义将之颠倒为反抗的性政治,同性恋权利主张及实践者则将性政治关系推进到了完全超越生理结构的层面,建构了新的社会关系。伦理自由的界限当然不可能没有止境,但同性恋自由的最大意义在于对伦理和身体专制的尽力突破,并且具有了更强的象征意义。同性的对话关系呈现了伦理的多样化可能。在当代社会,伦理缺失是表面现象,伦理专制才是内在问题。它也是一块试金石,检测现代社会对人性自由的宽容程度。纵然如此,对于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混搭的中国社会而言,同性恋的存在和表达仍然不啻为一个思想的禁区,也是艺术的禁区。更为显然的是,刘军之于同性恋只是一个旁观者,然而他却能将这个禁区作为艺术的主题,去全力探索它的空间和意义。身体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为什么以同性的对话关系存在?这是一个反思的主题,而非猎奇,特别是刘军作为一个男性艺术家,联系到男权的社会历史,这种自我反思的意义就更为重要。他也是一个中国艺术家,却能坦然创作和面对画面中东西两个不同文化身份的同性身体。肯定这种同性对话关系的正当性,意味着对身体自由精神的确认。这也是当代艺术精神的基本点,刘军的油画创作也正是在此确立了他的当代性。

身体的交流和对话,无疑是最直接的情感表达。在这个高度技术理性的政治冷漠社会里,身体意志的释放,从浪漫主义以来就具有先锋意义,对于依然奋进在现代化征途中的中国社会,个体情感的表现性抒写从未过时。坚持个体,坚持感觉,时刻警惕权力神话的操控,是每个艺术家的应有之义。

当身体逐步觉醒的时候,还面对另一种危险,即身体专制向身体消费的转型。身体消费其实是新型的身体控制方式,身体在突然释放的物欲消费中沦落为无灵魂的肉身。消费在消解专制政治的同时,创造了更为隐蔽的消费政治模式:身体依然有可能失去能动的反思意识,驯化为物欲满足的终端。这样的异化假以物质利益最大化的民主面具,有着无比强大的溶蚀能力。因此在当代艺术中产生出了艳俗艺术,作为身体消费艺术的主要表现形式。特别是一些美艳的时尚女性图像,在低俗趣味引导下风行一时。然而,流行并不意味着高尚,时尚也绝不意味着当代。在精神的标尺下,身体的主动与被动一目了然。

刘军画面中的身体形象,不仅是后极权的,也是后消费的。后极权和后消费的身体都有一种主体的自觉意识,挣脱了被动状态。

对被异化的、被规训的、被计算化的身体本能的唤醒,是刘军的身体艺术的意图和作用,如桑塔格所主张的文化批评“色情学”一样。“色情学”不同于艳俗艺术和情色艺术的低级趣味,它是一个美妙的隐喻。它力图在身体本能中唤起被压抑和异化的欲望,激发个体被压抑的内在主观感受能力和审美敏感,释放有关爱的本能冲动,在个体的能动反思中去体验现实的性感,进而超越专制权力和消费文化对于现实的反人性的技术塑造,将人从现代性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创造出充满自信、想象力和实践力的精神性身体。

作为以形式为表达方式的艺术,除了观念指向之外,还必须富有视觉——即在所指之上的视觉能指的创造性。这里既强调形式表达观念的有效性,也特别突出一个艺术家在美术史上的视觉贡献。在刘军笔下,当代的具有自由观念的身体,当然也是处在和历史、现实纠葛之中的身体,她们扭结在一起,却不只有自己,还有呼吸、运动、光色种种因素的参与,仿佛是动荡的现实的映照。它们的组合像一道无法摆脱的困境,身体在其中已经碎裂、幻化,不可捉摸。而刘军将这种魔幻的现实设计在一个传统文化的图式——扇面之中,扇面之中纵向的折线有秩序地分割了处于混沌之中的身体状态,形成一层层的错位、折射和动感意象,使得画面中闪烁的色块既有跳跃的动感,又富有建设理性,并且在传统扇面图式的联想中将思考延伸至历史深处。那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伦理张力,永远潜在的扇面的图式和外形,给现实的乱局以理性和理想。

刘军并未固化自己的形式创造,在传统伦理的张力中,他的近作又移入了京剧图式的符号,其中内含的性别混杂的暧昧性,与画面中两个同为女性但身份殊异各为东西的身体的意义,形成复杂的互动关系。语言的隐喻和多义可以看作是艺术快感和智慧的表达,却没有模糊他一直以来的身体意志。

刘军的艺术表达日渐清晰,他既在后极权现实中强调了身体的自觉和能动,又在后消费的理想中用传统文化伦理的历史张力有效地克服了身体消费的乱局和滥用。刘军油画中的身体立场和逻辑关系显示了,身体存在的复杂困境虽未在现实中有所缓解,但是敏感而有深义的艺术创造却能展现出身体的潜能量和正能量,给现实以秩序,给未来以希望。

《 城市碎片之三 》